陈恒舒
《唐诗选注》,葛兆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定价26元。
葛兆光先生我想无须我多介绍,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文献专业,算是我的前辈学长,先后任教于扬州师范学院和清华大学,07年起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著作很多,《禅宗与中国文化》、《道教与中国文化》、《中国思想史》、《汉字的魔方》、《中国经典十种》等等,当然,也包括今天要在这里向诸位推荐的《唐诗选注》。
唐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瑰宝,历来的选本很多,目前存世的唐人选唐诗就有十余种之多,宋代以后更无论焉。而新时期最为通行的选本主要有两部,一部是马茂元先生的选注本,一部是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选注本。马茂元先生是著名的唐诗专家,社科院文研所的选注本中也倾注了钱钟书、余冠英、王水照等著名学者的心血,学术含量都不容小觑。但两部注本的时代相对较早,马先生的选注本初成于五十年代,文研所的选注本成书于七十年代,都不免打上一些时代的烙印。我们今天看到的文研所的本子前面有余冠英先生和王水照先生1977年撰写的序言,其中还有“遵循政治性第一、艺术性第二的原则”之类的话语,今天看来甚至让人有些哭笑不得。而就其注释而言,亦多少显得有些严肃而缺少个性与趣味。对于今天的读者,我更愿意推荐葛兆光先生的《唐诗选注》。
“选注”,顾名思义,包含“选”和“注”两个部分。当然,就“选”来说,这本书并无什么过人之处,毕竟,一部《全唐诗》外加补编已经被人翻来覆去地选过那么多次了,再想有什么花样翻新,太难了,正如葛先生在初版序言里所说的,“只是在他人掘过的番薯地里拣漏,拣到了剩番薯个头也不大”。因此,葛先生将重点放在了小传的撰写和注释的引证上,直到今天还认为这两部分做得不错。
诗人小传的通行写法,无非是生卒年、字号、籍贯、仕履、著述,最后再来一个诗风的评价,写出来千篇一律,索然无味。而葛先生的诗人小传就写得颇为与众不同,当然,这大抵是受了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的影响。诗风的评述部分往往写得比较长,尤其重视对诗人诗歌史意义的阐发;不仅能充分引述前人的各种评价,更能下以己意,常有独到之处;同时又能避免使用“雄浑”、“豪迈”、“含蓄”、“柔弱”、“情景交融”之类的陈词滥调,运用了一些新颖但不生涩的批评术语;语言风格随性、平易甚至带些许幽默,让人读了没有丝毫的厌倦。比如在杨炯的小传中他说:“在‘初唐四杰’中,他谈论文学的见解最高,常被后人引述来证明初唐文学思潮的变革,但他的诗却写得最差……”又如骆宾王小传的结尾:“像骆宾王的几首边塞诗,就有亲身体验的感受和亲眼所睹的意象,绝不像那些身居都市华堂的人写边塞诗,从书本里拾来几个烽火、胡笳之类的词语和着泪、血、风、霜就捏出一首边塞风情。”而在许浑小传中还不忘调侃一下后代的诗人:“……很多人都从他那里偷学了写诗的技巧,只是学成之后过河拆桥忘了师傅或者觉得自己师傅名头不响亮羞于承认罢了,陆游就是其中一个。”关于陆游偷师许浑的说法,清代的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就提出来了,而且有大量的佐证,但葛先生的表述却比直接引用潘德舆的结论读起来更加有趣。这样的例子在书中还有很多,小传一篇篇读下来也是十分有乐趣的事情。
至于本书的注释,我觉得也是相当的精彩,尤其是像《宋诗选注》一样寓评于注,既让你看懂,又为你点出了这首诗的妙处。这是一般的注本不大做得到的。比如王湾的《次北固山下》中的名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你知道它是“残夜海日生,旧年江春入”的倒装,也知道它好,因为它千古传诵,但它究竟为什么要倒装?又究竟好在哪里呢?葛先生指出,“这种词序的颠倒绝不仅仅是为了凑韵,而是这样一来,就使得‘海日’、‘残夜’、‘江春’、‘旧年’四个语词不再有主宾轻重的差别而成了四个并列的意象,当读者读到这四个并列凸现的意象时,海上旭日、残夜黑幕、江上春色、旧年残冬就同时呈现在视界中,让你在刹那间体验出时序交替的情景,而不像正常语序有主谓宾定状之分,使读者只注意到它提示的‘意思’而忽略了它呈现的‘意象’;此外,动词‘生’、‘入’两字也下得十分讲究,‘生’字很平常,使你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凸出了两端的意象,而‘入’字却很别扭,不说‘旧年’有了‘春意’而说‘江春’入了‘旧年’,于是读者就感到了新颖与精致。”再如钱起《省试湘灵鼓瑟》的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葛先生解说道:“确实,这两句诗使这首前面写得很一般的诗顿时有了神采,从听觉上说,这两句就像音乐上的休止符号,使诗歌突然由瑟声、水声、风声、人声的喧闹转为谧静,而这谧静又引发了幽远的意境与不尽的馀音;从视觉上说,它突然将神秘诡谲的幻影散去,显露出江上青峰,就像梦幻初醒却令人回味梦境,……”这样的注释,不仅像一般的选注本那样解字词、说典故,更重要的是能把你不觉得好或者你觉得好但说不出哪里好的诗句分析得透彻明白,实在让人有如坐春风之感。
为了说明一句诗的好处,葛先生还会引证前代或者后世与之相关的诗文。如解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名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时就指出,这几句诗“感叹月亮永恒闪耀而人生却短暂即逝,并以长江流水暗示无穷无尽地逝去的时间”,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个意思,和刘希夷另一首《谒汉世祖庙》“空馀今夜月,长似旧时悬”更相仿佛。然后又列举了曹植《送应氏》“天地无终极,人命如朝霜”、阮籍《咏怀》“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并评价说,它们作为前代写这一主题的诗句,都不及张诗出色,“有一种明媚的青春意识和淡淡的伤感情怀”。随后又看似不合规矩地列出了两则后来的诗文,是李白《把酒问月》和苏轼《前赤壁赋》中的句子,并点出了苏文的旷达和张诗的伤感。这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注释中的注典故,也不是为了说明他抄了谁或者谁抄了他,只是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诗句而已。这种大量引证是本书的一大特色,葛氏翻检之广征引之博令人叹服,当然,这绝不是卖弄,每一处引证都有它不可忽视、不可替代的意义。葛先生说自己至今仍保留着当时读书的两个笔记本,抄满了各种可以用来比照的诗句和评论,这就是做注释的基础。新版的《唐诗选注》的目录前面有两幅插图,应该就是葛氏所说的笔记本中的两页,大家看了就知道,注释这个东西要靠苦苦地翻书,不是随随便便靠着聪明劲儿就能做出来的。
从本书丰富的引证,我们当然可以看出葛先生在北大中文系文献专业的本科及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培养出来的深厚功底,但他在本书的注释中却并不显得拘泥和呆板。比如注释李白《静夜思》时,他说:“这首诗一作‘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据说还是比较古老和可靠的版本,但不如现在通行的好,因为两次出现的‘明月’并不显得迭出而显出回环,而省去的那个‘看’字却避免了与‘望’字的重复。”这是注释诗歌,而不是注释经史文献,求古、求是固然是一方面,但也要考虑到诗歌本身的审美意味。葛氏之说,真可算得上是通达之论了。
另外还要顺带推荐另外一本葛兆光先生的著作——《汉字的魔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4月版),也是写得妙趣横生,足以与《唐诗选注》相表里,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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