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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学术动态 > 孙青瑜:从语言的陌生化看“气韵神境”

孙青瑜:从语言的陌生化看“气韵神境”

        纯文学发展到今天,故事性已经弱化到无法再担当小说的魅力源的时候,看小说和读散文、吟诗歌其实一样,说白了就是享受行文的美,语言的美。看完过后对“道”的回味,是属于掩卷后的振奋,是激荡灵魂的大动作;而行文的美则是读者目光行进中的存在享受,这种享受如同流水一般,轻轻抚摸着你,是属于温存层面上的东西,是那种天地有大美无法言说的东西,是属于古典文学理论中的“味”觉。

        “味”觉,这个定义下得太准了!正是因为它本身的含混不清,来定义一个同样含混不清的内容,出奇地达了一个精准的效果,这大概就是中国文字的魅力所在,很有“以毒攻毒”的意思,同时也给中国古典文学定了一个很高的标准和尺度。

        大凡美文都是“气、韵、神、境”兼备的,大家写作都讲究一气呵成,怕的就是文章断了“内气”.可谁能真正做到“一气呵成”?我想这样的高手不多,就是有,也是偶然得之的千字小文。一生能偶遇三两次,已属了得。也就是说,“一气呵成”只是作家传递给读者的一个阅读假象,是作家对“韵”追求,续上了文章的“气”.

        文章有了韵,才能活,活了才会美。很多人都在说:美文不可译。为什么呢?大概就是译者不懂文章的内韵,把惯穿全文的“内韵”译断了,译得得支璃破碎了,译得不成样子了,译来一片埋怨!

        中国传统审美理论中的“韵”,不是音韵,也不是声韵,而是一个美学的专用术语,和“味”一样,是属于那种形而上学的东西,超玄的东西,大美无法言说的含混概念。“有余意之谓韵”(《潜溪诗眼》),“余意”在哪儿?就在“笔墨之外”,就在老子的“道”里。老子创“道”,就是要把中国人的审美思维界定在“品”的层面上。说老子玄,就玄在这里。“韵”在哪儿?在“笔墨之外”!“笔墨之外”的东西在哪里?那我们只能跟着老子一块去“品”味了!当“韵”和“神”、和“气”组词的时候,更能彰显中国古典美学给中国人定位的这种思维模式。

        中国现当代散文界最注重“气势”之美的大概就是张承志和李国文。这两位先生不但写小说,散文写得更是漂亮,可谓是看者皆震,读者必服。有人说张承志的语言就“如同一阕深沉雄浑的琴音,掩卷之后,文字本身所传递的意绪还在缠绕。”好的语言真的如同琴音和歌声,具有渗透灵魂的魅力,具有“绕梁三日”的美感。李老先生的语言更是不用说,他的语言比张承志的更富个性,拿起文章不需看署名,便知是出于先生之手。如果用琴音形容张承志的文章,那么李老的作品就是开战前作气的锣鼓点。看他的文章,妙在笔墨之外,首先打晕你的不是文章,而是盘踞在文章之外的那团子“韵味”和“气势”.看似在给你漫不经心给你开玩笑,其实处处弥漫着紧锣密鼓,几乎让你没有喘息之气。可以说,文章的气韵就是作家个性化的标签。一个有个性的作家,就个性于语言,语言的个性又依赖于那团盘踞在语言之外的“韵味”和“气势”上。格非的小说语言为什么能带动整个先锋派文学的叙事走向?就是他在创新叙事语言的时候,没有忽略“韵味”和“气势”的美学价值;还有小说家孙方友,他的叙事语言更是独特,读他的小说犹如在听一段苍劲有力的鼓书。大凡富有个性的作家都有杜公那种“磨劲儿”,哪怕是一个虚词的选择都是非常考究的。据传,已故的汪曾其老先生最怕编辑乱改其文,很可能就是怕编辑改断了他文章里“内韵”.

        散文的凝神之处不光寄于“道”上,其间“气韵”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视的。“气者,文之帅也,道明则气昌,气昌则辞达”(方孝孺《与舒君》)。思想和“气韵”就如同散文的骨骼和血肉,有了骨骼和血肉,有了布控全文的“气”,有了载道的大思想,散文才能散中有紧,紧中有散。可中国人自古喜阳刚之美,喜欢把“气”狭隘地当作“气势”来解,这就让“气韵”缺失了应有的形而上学的内容,停留于音乐的美感上裹足不前了,能够“品”到的内容也一直萎缩在单纯的形式主义里,很是辜负了最原初的审美理想。

        形而上学的“气”,比文字本身更有力量,妙在象外,载着“道”悟“条而贯之”(叶燮《原诗》),从而达到一种形而上学的思考。比如我在写《中国文学向死而生该走向何处》时,专评了鲁敏在《人民文学》2007年八期上发表的《思无邪》。此文正如题目所言:“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篇作品并不深刻,却有一种直浸心灵的至纯至美。老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严格地说,鲁敏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讲故事,而是以一种纯洁和温柔的情感模式、伦理模式和道德模式在精神和心灵的两个维度上的布控着小说的“气”,实现了一种形而上学的“大美”.这种大美无以言表,只能用“纯”字定位,只有灵魂才能体验到的它的存在,它是一种终极的、原初的精神和灵魂的纯和美。这种纯美弥漫于小说之外,凝聚出一股温存的“气”.正是由于这股“气”的存在,连最污秽的内容在鲁敏的笔下都携上了诗性的美丽和纯洁。

        鲁敏没有格外考究字句的“气、韵”,却能给读者一种整体的温和之“气”,带来那么一股纯美、本原的诗性的精神,带着母亲的柔情,让人有一种斋以静心的回归感,回到最原初的精神状态里,回归到了“人之初”时代的灵魂纯度。

        世界文学史上,能布控这种高层气韵的作家,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少之又少。最有代表性的大概就是老子和卡夫卡了。

        很多人喜欢卡夫卡,喜欢得有着茫然不知所从,不知道这位大师价值何在?卡夫卡对世界的文学贡献就是他的叙事,他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梦语,他在展示人类生存状态的时候,依赖的不是故事,而是用梦幻般的叙事构置出来那个的虚境。就像我们读《老子》时,那种精神理想的建构一样。

        中国人只所以创造这些“大美不能言”的审美范畴,只所以把“妙”寄于文外,大概从老子时代就悟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语言局限性。因为再“精准”的语言也不能够准确地详尽一切,作家在用文字为之歇力的时候,常常会捉襟见肘,常常会无奈地感叹:“写的永远赶不上想的”.这时候,就需要作家各显其能想招儿了!如果你是小说家,你可以想出一个含金量很高的故事,让故事来引发读者的无穷思考,从而达到无法穷尽的那一部分。做到这一点不难,凡是天才型的作家大都是编故事的高手,编出的故事都有荡激灵魂的震撼力,他们能用一个小小故事达到“文小而指大”的艺术效果,说出来哲学家都不能穷尽的内容。说白了,故事引发的思考,依靠仍然是感情的力量,空白的力量,“妙在文外”的力量。但如果你不是小说家,而是一个散文家,那供你伸延和翻腾的空间也只有依赖文字本身了。

        文字本身也有一个很大的“投机”空间,这就是阅读重构。在理性无力穿透的部分,作家应该和画家一样学会就利用空白的力量,学会留白,用空白给读者构建出一片“此地无声胜有声”的妙境。说白了,就是要有老子的那股子“玄”劲儿!说一半,留一半,说出来的一半好达到,留下的这一半就是见功夫了。再说白一步,“气韵”就是作家学着老子一块卖“玄”,无法穷尽之处,散布出一团子“意会不可言传”玄“气”,让读者不由自主地跟着一块品味“文外之妙”.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牵引“境”的问题了。

        中国有一个著名的学者叫王国维,他的“境界”说,提倡“情景、物我的交融统一”,很大气的一个理论,可是“统一”到最后其实还是“小美”的,还是没有超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理论倡导,还是属于以实求实的,缺失一种形而上学的“大美”关怀,缩小了“境界”的原初外延。古典文学理论中的“神、气、韵、境”是相互联系的,相互滋生的,形成一个空间,形成一个象外,形成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虚境,展示着对宇宙、对人生的某种形而上学的生命体悟,从而达到悟“道”的妙境,说白了就是以虚求实、以空求实,这才是“气、韵、神、境”的最高境界。它们看似在象中、意中、言中、实则又在象外、意外、言外,属于感性的东西,属于阅读重构的范畴。同时也是文字给作家们留下的伸延空间,你能不能用文字之外的空间与读者说话,就看你的水平高低了!这个空间与“道”一样是没有外延的,它能形成一种不可抵制的力量把读者拉向一个看不见的高度,用“虚”和“空”构建出一片形而上学的天地。卡夫卡之所以能为世界文学开辟一片文学荒原,就在于他反判了故事的力量、反判了以实求实的叙事传统,用“虚”“空”搭建一片体悟生存现状的场域。他不是在用文字说话,而是在用文字之外的“空白”说话。他能在文章的上空散布一片看不见摸不着的“气”,犹如被神化的老子吐出的那口“仙气”,直接对读者感性的进行布控,给阅读重构虚设一个境界,率领众读者一齐走进那片无法言说的大美场域。

        这是一种“此地无声胜有声”的大美。

        鲁敏的《思无邪》已经很完美的达到了这种大美境界,但是,这篇文章却像是无心插柳之作,因为我在她的其他作品中,再也找不到此种阅读享受和形而上学的生命体悟了,不过仅凭这一篇文章就足以让鲁敏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了。所以在惋惜过后,鲁敏剩下的只有幸运。当然这些都是题外之话。

        除去这篇《思无邪》之外,中国还有一个先锋派作家墨白,一直在形而上学的气韵里行走,是那种默默而又自觉的行走。可惜的是,他的文学价值却一直没进入中国评论价的法眼,这是一种文化的遗憾。

        墨白以一种执著的革命精神,努力在他的个人实验田里大搞实验的时候,我们看到的不是“创新”,而是继承,是继承上的发展!他是一个地道的传统作家,却又逆反传统,像个青春期的孩子充斥着反判意识,这就注定他的创作走不出“传统”,也离不开“实验”,或者干脆说墨白是一位不安分的“传统派作家”,或者更干脆一点,直接把他定为“反传统作家”得了!因为正是这种不安分和反判意识,让他的小说获得了“独特”,正是这种“独特”,给当代文学开辟了一片新的文学空间。

        比如说他对传统“气韵”的“道悟”,让他小说的语言实现了最大的“陌生化”的效果,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当众人都在颠覆文字本身的时候,都在对语言咬文嚼字的时候,他却来了个“取法乎上”,直接用文字之外的东西强化读者的意识存在,用形而上学的气韵实现了最大的“陌生化”效果。实际上,这时候墨白已经不仅仅是在打破阅读的无意识,而是在用“象外”那团子形而上学的气流刺激着人的“此在”感。这股气流不是《老子》和《思无邪》中建构那种的精神大美,而是一种生活实存的大丑,处处充塞着烦躁感、茫然感、隔膜感的因子,引领着当下生存状态的思考。可以说,完全超越了“陌生化”地界,进入了存在学的领域,进入了社会学的领域。

        谁能否认这种“大丑”背后承载的“大美”?!

        说白了,作为美术老师出身的墨白,太深谙“气韵”的力量了,太知道“妙在画外”的道理了。但他的反判意识注定他会走出传统,在“大美不可言”之外建构出一个“大丑不可言”的审美领域。这团子“大丑”的“气、境”无疑会让他成为语言学上的“里程碑”.我只所以这么说,因为语言创新一直是古代诗学的一个重要命题,语言的“陌生化”从韩愈时代就成了一种文化自觉。

        中国的陌生化理论比俄国早得多,韩愈在《答刘正天书》中说道:“夫为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其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中国的文人就已经意识到文学语言要疏离和异化于普通语言的问题。认识到问题的存在了,就得解决,身为文学领袖的韩愈很快提出一个“惟陈言之务去”的响亮口号,算是把高置的理论变成了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文化自觉运动。就在大家都为“师其意而不师其辞”默默努力不见效果的时候,杜甫又喊出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誓言,其影响力穿透时空,余震不减,撼动至今。其实呢?杜甫走的也是形而下学的咬文嚼字之路,除去把语言锤炼得更加精准、更加富有张力和音乐的美感之外,并没有达到“睹其异者,其共观而言之”效果。就像今天的众“先锋”们对“陌生化”的追求一样徒劳无功。

        “陌生化”其实牵涉到一个深层心理学问题,要想达到这种形而上学的理论效果,就必须与一切“润滑”的因子进行决裂和疏离,才能把读者从阅读的无意识里拉出来,才能打破贯性的意识流淌。如果光停留在形而下的道路上摸索,走到最后的结果,陌生化理论里大概只有一个墨白。因为墨白为语言的陌生化开辟了一个形而上学的道路,不再是单纯的依赖文字本身了,而对“气韵”和“意境”这些高层因素进行了变革,用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丑气”把“意境”推向了“道”境界。

        高层次的“气、韵、境、神”,不但是美的,同样承载着无限的“道”思,承载着说不尽的形而上学,它的外延之大,大到老子都无法穷尽。就像墨白在用“气、境”打造陌生化同时,其实也和卡夫卡一样在打造着故事的陌生化,他们的想象力不是凝聚在故事里,而是凝聚在文章之外的那团气上,处处反判着“藏匿”想象力和虚构的文学传统,用“假”达到一种更高层次的存在“真”实,只是“故事”的陌生化能不能成为文学研究的新课题?能不能引起世界范围内的关注?我想这可能和“气、韵、神、境”高层内涵的领悟一样,是一项漫长而悠远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