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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就写作技巧而言,韩少功是数得上的。他是个难得的写作上难被找到错误的作家。文字语言的精准运用,人物形象的生动塑造,布局的精致合理,出跳的细节、细节的内涵以及与人物与全文用心的浑然一体,他都精思纤密、谋划得滴水不漏。任何一个细小的、不管文字细节还是形象上的悖义,逻辑上的不通、不妥,情理上的不合理、不统一,都难在他自我审视的目光中通过。可以说:他是个落笔每句话都清楚知道这话在通篇在局部将会起到怎样作用、清楚知道这话与自己目的用心间距离的作家。非常难得。
如果说,大多作家需要多些端庄多些稳重,那么,韩少功则需多些童心、多些洒脱,甚至多些轻浮、轻佻;如果说,大多作家需要多些严肃多些认真,那么,韩少功则需多些冲动、激情,多些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如果说,大多作家需要尽可能地修补漏洞、完善完美自己的作品,那么,韩少功需要的则是尽可能不完美,尽可能制造不完整的美;如果说,大多作家需要多些规矩多些方圆以为约束,那么,韩少功需要的则是多些“出轨”,多些率性,多些纵心而欲。
缺什么补什么,我们常这么说。当然,“补”是有讲究的,万不可乱补。
当一个作家的理性思维已成熟到了爆满、超额的程度时,他需要的是天真,需要的是稚嫩,需要的是激情、冲动,需要的是简单、傻气。一个成熟作家,在已有足够充分的理性为底蕴的基础上,能够丛生天真、稚嫩、激情、冲动、简单、傻气,那是真正的灵气、才气、大气!那是大才,是上天的大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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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偶读韩少功新作《生气》。耳目一新。韩少功“生气”了,替他笔下的人物生气。内敛、工整的少功兄一外露、一轻薄、一生气,文章就精彩好看了。《生气》的语言生动至极,非常的口语化、生活化、市民化、非常的富有当今气息:当今的社会气息、人的气息,非常之“绝”;其语言运用灵活,顺当,既变化多端,又顿挫抑扬、圆润流畅,收放自如,没半点格愣,极其之“溜”。
《生气》写的是两个人的“对话”,一说一答。这“答”其实不是答,是“想”、是“独白”、是“话外音”,是人物没说出口的话,是双方不宜告人的真实的思想、情感。人的思想、情感有内外之分、真假之分,《生气》的好处是,采用了最简单的心理活动方式,直接进入人物内心,让心灵进行不遮不掩、伪装全无的展示。这方法,我们可称之为“意识流”。
《生气》中,我们看到了人的攀比心,嫉妒心,虚荣心,猜疑心,显摆炫耀心、易受伤害的心、抬高自己压倒别人的心、冤枉诬蔑侮辱人的歹毒心,看到了人的小气、怨气、怒气,人的紧张、狭隘,人的自卑与自尊,人的自欺欺人,人的过于敏感、过于自我,看到了人的复杂性。这复杂性,是这两人的,又远不是这两人的,是人性的一种抽象提取。 韩少功算是搜肠刮肚了,搜小说人物的肠,刮小说人物的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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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什么形式的文章,归根到底,都是作者有预谋的操作,为的都是达到作者想达到的目的。
很多作品,为达目的,写想写的,绕许多弯子,做许多铺垫;这些弯子、铺垫中的许多,往往以为必需,实则多余、没有更好。所谓的现代派手法,其中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在与素材、与作者个人特性配合恰当的前提下,不拘一格、干净利落、舍去一切附赘悬疣,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达到预期目的。
这点,《生气》做到了,做得很不错。它直截了当地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用简约、合理的形式,让人物隐蔽的心灵世界在无需防范、无需拘束的情况下,进行了自如通透、活灵活现的表演,从而,给了读者一个透视人物真实世界的机会。
毫无疑问,这篇写人物心理的小说,也借机对形形色色社会现状进行了囊括性的企图一网打尽的大揭示,并且,它还承担起了指责、批评、讽刺、挖苦、打击、帮助的重职。一篇人物心理和社会现象融为一体的小说。社会现象一定程度地造就了人的心理。人的心理除了先天性格的决定因素,还由外在环境影响所成。
《生气》是韩少功的新动向,其中出现了他的创作走向更高境界所必需的新元素,例如活力,例如轻快,例如随意。
但是,尽管如此,韩少功对自己还是过于苛求,看管过严了。即便这篇自由自在的小说,如同刺猬身上的刺般,触及了那么多方向,那么多面,却还是没有触及情,没有触及性,没有触及男女间的事,一如既往。男女间的事,无论如何也是头等大事。作家眼中,这“大”就该更“大”。如果说,他人需要少谈些女人少谈些性,那么,韩少功则需多谈些女人,多谈些性。他捏着下巴、目光停在空无中的大量时光,即使不能停止对于深刻、深邃、深远问题的终极思考,至少可以减少些,将空出的时间让给情感的体味、男女关系的捉摸。“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他手捏下巴沉思的形象中,若能再多加些柔情、温情,丰富一下自己,那么,那“雕像”无疑将立体得多。可以说,韩少功谈情、谈性的那一天,是他真正放开自己的那一天,而韩少功一旦真正放开了自己,可达更高境界。
□黄惟群(评论家 现居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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