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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毅平:汉字在东亚的影响

http://www.zwkao.com  2008年10月07 15:16   语言文字网

 

邵毅平


    汉字曾是东亚世界的通用文字,是构成东亚汉文化圈的要素之一,而且是其中最基本的要素。它曾在历史上发生过极大影响,其影响到现在也绵延不绝。中国境内各民族、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等,都曾以它为正式甚至唯一的书写系统。
    
   
汉字成为东亚世界的通用文字,与儒教(中国周边地区对于儒学的称呼)、佛教等的传播密切相关,其情形正如基督教传播对拉丁文所起的作用。在朝鲜半岛,汉字的传入与使用,与儒教经典的传入与使用同步。在日本,最早的汉字传入的记载,同时也就是最早的儒教经典传入的记载,那就是百济博士王仁传入《论语》等汉籍,《论语》便是标准的儒教经典。在越南,汉字随“化训国俗”的儒教《诗》《书》传入,所以古代越南人又把汉字称作“儒字”。随着东亚各国传统教育制度的确立,儒教经典成了东亚各国的通用教科书。这样的历史延续了一二千年,学习汉字的历史便也同步延伸。当然,后来还得加上佛教乃至道教的作用。即使在今天,东亚各国所使用的佛经,还依然是中古时翻译过来的汉文佛经,除了读音的区别,其他毫无二致。
    
   
在使用汉字的同时,有些民族或迟或早也创制了自己的文字。在创制自己的文字时,汉字往往会成为参照的样本。日本的“假名”利用了汉字的偏旁,而“假名”的说法与“真名”(汉字)相对,显示了浓厚的汉字尊崇意识。朝鲜半岛的“谚文”虽然是拼音文字,但也利用了汉字的笔画和结构方式,而“谚文”的说法也与“真书”相对。越南的“字喃”(又称“喃字”,即“南字”——“南方之字”之义),利用了汉字的构件(偏旁)和构字法(“六书”中的假借、会意、形声等法),读音依据“汉越音”(唐代传入越南的汉字读音),以“南字”与“中字”或“北字”(汉字)相对。中国历史上的契丹文、西夏文、女真文等,都利用了汉字的偏旁和笔画。西夏文字体也仿照汉字,有篆、楷、行、草各体。水字借用汉字创新,造出四百余字。
    
    
在使用汉字与创制本民族文字之间,很多民族都经历过一个阶段,即利用汉字来表达本民族语,或借其音,或借其义,或音义同借。如朝鲜半岛新罗时起有“乡扎”、“吏读”,日本奈良时代有“万叶假名”,中国的壮族、瑶族有“土俗字”,纳西族有“哥巴文”,南诏、大理有“僰文”(今白族称“白文”)。其中“白文”即利用汉字,又增损笔画,记录白语语音,兼具利用和造字两种性质(白族最终没有创制本民族文字)。
    
    
汉字曾经比各民族文字更高级,更时髦。在古代的朝鲜半岛,汉字级别最高,“乡扎”、“吏读”次之,“谚文”再次之。古代日本人写文章,善用假名的,不如善用“真名”的,“真名”就是汉字;男人多用汉字,女子多用假名,文字等级暗示性别差异。明代时的琉球国也曾是这样,上等子弟读中国书,下等子弟读日本书,汉字比和字(假名)高级。越南的汉文学作品,远多于“字喃”文学作品。
    
   
进入近代以后,由于西风东渐,也由于中国积弱,在东亚各国,汉字的地位都受到了空前的挑战。有的限制使用汉字,有的禁止使用汉字,有的走上了拼音化道路。即使是简体字,也是各简各的,谁也不服谁。比如一样是“文藝”,我们简化成“文艺”,日本简化成“文芸”;一样是“橫濱”,我们简化成“横滨”,日本简化成“横浜”(上海虹口的“横浜桥”即来源于此)。这在历史上是难以想象的。但究其实,也怪不得别人,连我们自己,不也曾把拼音化作为文字改革的方向吗?
    
   
近年来,随着中国走向伟大复兴,汉字在东亚各国重新受到重视。日本算是有“先见之明”,一直没有放弃使用汉字;韩国恢复了常用汉字的教学,在公共场所开始并用汉字;越南也出现了有意思的声音。可以预见,以后中国人去东亚各国旅行,会像古人一样方便,因为到处都有汉字。
    
    
与汉字的影响密切相关的,还有“汉字词汇”(又称“汉语词汇”、“汉源词汇”),也就是由汉字合成的词汇。在东亚各民族语言中,都存在着大量的汉字词汇。比如在韩语、日语、越语中,它们都占到词汇总数的六成以上。
    
    
虽然现在有些国家已经不大用汉字,越南更是改用了拼音字母,但是因为汉字词汇还在,甚至继续孳生不息,所以汉字对于这些语言的影响便也依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地存在着。这是东亚世界曾是文化共同体的历史见证,也是今日东亚世界文化交流的强韧纽带,更是未来东亚世界重新走向一体化的雄厚基础。
    
    
东亚各国的汉字词汇大部分意思“大同”,但也有相当部分意思“微殊”或“迥异”。
如一样说偷工减料的建筑工程,汉语说“豆腐渣工程”,韩语说“不实工事”,日语说“杜撰な工事”,形容各有千秋;一样说“高等学校”和“学院”,汉语里指大专院校,韩语、日语里指高中和补习班,级别相差很大;我们说“沧海桑田”,韩国人说“桑田碧海”;我们说“山清水秀”,日本人说“山紫水明”;我们赞人“善良”,越南人赞人“仔细”;我们骂人“混蛋”,越南人骂人“困难”……
    
    
还有东亚各国自己合成的汉字词汇,对于别国人来说就要猜一猜了。韩国城市里到处是“洞”,原来就是我们的“街道”;日本皇子妃要“帝王切开”,原来是要“剖腹产”;电视节目“苦情杀到”,原来是遭遇“投诉蜂至”;越语里说的“接市”,就是“市场营销”;“对作”就是“合作”……
    
    
东亚各国的汉字词汇,“大同”的容易,“迥异”的不难,“微殊”的最麻烦。试以“人间”一词为例,汉语里是“人世间”的意思,韩语、日语里却是“人”的意思,意思相去“几希”,最易混为一谈。鲁迅早期的论文《人之历史》,最初的题目却是《人间之历史》,因为写于他留学日本期间,受了日语环境的影响,后来收入《坟》时才改回来。王国维喜用“人间”一词(如其名著《人间词话》),有日本学者看来看去,总觉得都是“人”的意思,写了论文自诩为创见,我们竟有人表示激赏。日本曾流行“人间蒸发”一词,意思是“(有)人失踪”,传到我们这里,却一定会望文生义,理解为“从人世间消失”,所以就会说“泰山老虎人间蒸发”。那么,韩剧里女子骂人:“你是人吗?”是否要翻译成“你是人间吗”?看来都是“微殊”惹的祸!
    
    
有些古汉语词还活在东亚各国的现代语里,成了“活化石”。如韩语里叫未婚小伙子为“总角”(出于《诗经》),日语里说车站还用“驿”,越语称博士为“进士”,院士为“翰林”,钟表为“铜壶”……有的“活化石”悠然醒转,“衣锦还乡”后却“华丽转身”,成为意思迥异的新词。如古代中国人把大门叫作“玄关”,它在日语里一直保存着本义,但近年来回传中国以后,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门厅”。
    
    
汉字的影响此消彼长,风云诡谲,汉字词汇的表现神出鬼没,气象万千,它们共同构成了东亚文化史的厚重一页。各种各样的汉字,无论是繁体字(日本叫“旧体字”,韩国叫“正体字”)、中国简体字、日本简体字、东亚各国自造汉字;各种各样的汉字词汇,无论是哪国首先合成的,意思是“大同”、“微殊”还是“迥异”,表现形式是假名、韩字还是越语字母;它们都是东亚世界的伟大遗产与共同财富,值得东亚人民一起花大力气保护与传承。统一简体字,设定常用字,字体标准化,编纂东亚汉字大字典、东亚汉词大词典……我们任重而道远。但我们坚信,无论如何,“书同文”将会是东亚世界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