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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励生
一如前面的两个学案研究中所反复强调指出的那样,在我们的生存结构并没有根本改变的情形下,我们的生活重构其实十分困难,整个社会转型从晚清民国以来始终仅仅是在过程中。而且这个过程一直在反复甚至倒退,然后从头开始。或者说具体了,我们的诸多问题包括学术问题、文学问题、教育问题乃至社会问题其实依旧,我们始终走不出的是我们自身的生存悖论和循环往复的轮回怪圈。
无论是针对历史还是面对生存,“五四”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如何让这样的一个重要时刻成为我们的真正的历史记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也许这样的说法反而会让人不解,似乎就像平原指出的那样:“在很多才华横溢的研究者看来,作为课题的‘五四新文化’,早已是明日黄花,不值得格外关注。原因呢,据说是研究著作汗牛充栋,该说的都说了,很难再有新的发现。”[1](p1)问题在于,真的如此吗?如果真的如此,究竟又有多少东西变成了我们的历史记忆呢?或者至少,我们应该循着五四先贤的脚步走出历史的怪圈和“一治一乱”的循环,彻底完成现代社会的转型,可事实呢?
尤其是在当下的包括“2008北京奥运”在内的种种敏感时刻,关于民族主义、民粹主义乃至“义和团”的话题甚嚣尘上,就完全说明,至今我们并没有走出“五四”,或者毋宁说跟五四时期诸多问题有着高度的同质性。那么,触摸历史和重回五四就不仅仅是意味深长,而且更是我们的生存之痒。比如说,为什么“科学与民主”始终被描述为“五四精神”,可偏偏这两个“先生”(“德先生”与“赛先生”)始终就不肯屈尊光临到我们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因此,无论是从政治的、历史的、文化的或者干脆是意识形态的角度“讲故事”,讲得铺天盖地讲得天花乱坠,终究无法给人们留下多少历史记忆。因为不管“故事”有多精彩,如果在现实实践中一点作为也没有,这样的“故事”不仅缺乏历史价值的真实其实也缺乏审美价值的高度,它不过就是“故事”而已——如果不是拿来消遣也是拿来为自己的某种诉求“装饰”而已。也就是说,完全娱乐化也跟娱乐化本身的旨归相同,顶多“开心”一乐,又怎么可能进入什么记忆呢?
假如不说平原的《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能够有效地强化人们的历史记忆的话,但我以为其起码在逻辑和认知上给我们打开一扇全然不同的窗口,尤其是在学术研究范式上,一改往日的“言说”而成为“反思性”。其实,无论是“言说”还是“故事”或者“历史”,反思性之所以重要,便是为加深人们的历史记忆提供了重要的通道。人们一定记得10多年前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一书对大陆学界的影响,我难以判断黄仁宇的这本书对平原的《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是否有过启发,但我可以断定平原这本书相对于《万历十五年》可能更有学术价值,尽管黄仁宇的研究确实别具心裁,而且学术创造性不可小觑。
一 自家心境•文化理想
也许,用套话说平原的研究总是别具匠心、独具慧眼大致也说得过去,还不能说不准确,但是,在此显然有必要特别提请注意平原的研究视角——如果我们一定要说“独具慧眼”、“别具匠心”的话,其实平原不少时候体现的便是在其研究视角的“独具慧眼”、“别具匠心”上了。而且这个研究视角的独特性还颇有渊源——或者毋宁说,这种独特这种渊源,如果没有别样的学术传承和优厚的学术传统的长期浸染,尤其没有系统的学术训练和艰苦的学术求索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更是诸多急于求成忙于制造某种轰动效应者比如干脆模仿《万历十五年》者所难以想象的。如果不是平原对“活跃于1880至1930年代这半个世纪的文人学者,大致上可分为‘戊戍的一代’和‘五四的一代’,前者如黄遵宪、林纾、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后者则有蔡元培、陈独秀、鲁迅、周作人、胡适等。这确实是两代人,可思想学说以及文学趣味上有大量重叠或互相衔接的成分。正是这两代人,共同创造了我们今天所再三评说的‘新文化’”[1](p4-5)的深切意识和会心——而且其中不少人后来成了他以及他的夫人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其导言《文本中见历史 细节处显精神》中平原把自己的研究方法和渊源交待得颇为详尽,我特别感兴趣的有这么一句:“我曾经引用胡适和王国维关于学问的两段话,辨析学术研究中的‘大’与‘小’。一说‘学问是平等的’,一说‘考据颇确,特事小耳’,抽离具体历史语境,呈现某种张力。……当然,这里所说的大与小,并非指事物本身的体积,而在于其能否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无深入发掘与阐释的可能,以及是否切合自家心境与文化理想。”[1](p5)说通俗了,也即平原经常说起的“大题小做”、“大题大做”和“小题大做”:“大题小做”不用说为平原所不屑,他甚至批评胡适说:“花两三千字谈中国文化特质或国际发展趋势,比他所嘲笑的用二三百字说‘统一财政’好不到哪里去;而胡适本人恰好写了不少此类文章。”[3](p164)至于“大题大作”那是大天才的“节目”,平原始终坚持的只是平实的“小题大做”,也许,他说过的这一段话:“现代学术一方面追求‘科际整合’,一方面强调‘小题大做’,二者并不完全矛盾:前者指的是学术眼光的‘博通’,后者指的是研究策略的‘专精’。而且,这两者都与习惯于‘大题小做’的‘教科书心态’无缘。”[4](p33)才比较符合他的“自家心境”与“文化理想”,而且也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学术研究活动践履这样的文化理想。平原学术眼光的“博通”已经有目共睹,研究策略的“专精”则不时让人叹为观止——尤其是一个个具体的专深研究,常常要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方能大致领略到个中三昧同时对其“自家面目”能有所接近。
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的“导言”中,陈平原这样说:“选择新文化运动中几个重要的关节点,仔细推敲,步步为营,这一研究思路,受到了
二 线索•文本•记忆
有意思的是,平原在这里也采用了一些如“文明的碎片”与“拆解成‘一地鸡毛’”等后现代概念。当然,这些概念本身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把“文明的碎片”拼起来却又并非整体?又如何把“一地鸡毛”恢复成为鸡却未必是原来那只鸡?这么一来,研究视角或者“叙事”视角确实极其重要。
如前所述,平原的学术脚步跟年鉴学派也好新历史主义也好更不用说什么后现代基本无关,真正紧密相关的,是深深地植根于晚清、五四两代人所共同致力完成的人文学术传统之中。与此同时,他也随时保持着对世界人文学术的同步发展的学术视界与人文关怀,当然也可以说就是随时保持着一种“对话”姿势。这些也许还不是最重要的,在我看来一个真正优秀的学者,根本不在于其采用的是何种研究方法,关键在于其对研究范式的别有会心并能时时意识到积累与突破的重要性。而平原的特别优秀也便优秀在这里。无论是他曾经采用了叙事学的、类型学的、文章学的还是诸多专深研究“小题大做”的研究方法,他都特别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
《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几乎一开始就别开生面,解读权威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结果发现其对“五四”的解释漏洞百出,他不无揶揄地说道:“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纷纭复杂的‘五四’,固然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打发;可‘百科全书’出现如此多的错漏,毕竟出人意料。看来,‘耳熟能详’、‘了如指掌’云云,需要打点折扣。”[1](p9)也就是说,文本是平原首先不能绕过去的,而且何止是绕不过去,其实我们大家所面对的本来就是个文本的世界。尤其是面对处于孵化状态的话语的衍生化撒播,文本解读的能力、分析能力和梳理能力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可能还是还原的能力、认知的能力和穿透的能力。否则确实难以想象“入手处竟然是一场运动、一份杂志、一位校长、一册文章以及一本诗集等”,如何“承担引领读者‘进入五四’的重任?”比如,“关于‘五四运动’,不同政治立场及思想倾向的论者,会有相去甚远的解释。注重思想启蒙的,会突出《新青年》的创办、北京大学的改革以及新文化运动的勃兴对‘五四’事件的决定性影响,因此,论述的时间跨度大,大约是1917年至1921年;表彰爱国主义的,则强调学生及市民之反对北洋军阀统治,抵制列强霸权,尽量淡化甚至割裂
为什么需要反思,或者为什么需要历史记忆?因为是怎样的规则导致我们这样的或那样的结果或后果,今后如何避免这样的结果或后果的重复发生,因此更需要规则的重建。而这个避免重复和规则重建的过程,实则便是对生存品质乃至民族精神品质的提升过程。因此必须重新寻找线索、追踪记忆。而且可能没有捷径可走,只有沉潜于文本重建现场以触摸历史,或能找到一条理解和记忆的通道?意味深长的是,平原甚至特别抓住了“
然而,除了“天气”和“群众”的关系殊关重要外,这个问题本身也颇重要:不知是否
也许历史确实充满了偶然性,但历史也常常具有相似之处,或者从某个角度讲,常常有其内在的逻辑。如“至于偌大广场,没有扩音设备,三千学生如何集会?有称站在天安门前石狮子头上作演讲的,但我更倾向于王统照的说法,演讲者是站在方桌上;而且,现场中大部分人实际上听不清演讲内容,只是因为有很多标语,加上不时呼口号,知道大致意思。但这已经足够了,读过宣言,呼过口号,队伍开始向南、向东、向北移动”[1](p23),所谓重建现场和细节,毕竟不是讲故事写小说,诉诸的不是情感或感觉而是理性,借助的是诸多报章、史料、回忆录也即各式文本,或梳理或解读或干脆是解构,其基本依据便是内在的逻辑。或者说白了,就是回归常识和理性。“集会天安门前”如此,“受气东郊民巷”如此,“火烧赵家楼”亦如此。接受新文化运动洗礼,学生们开始学会独立思考这一点肯定没错,但如所周知的“救亡/启蒙”(李泽厚说法)怪圈,显然一直在晚清、五四之间反复摇摆,并对民族心理的型塑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没能走出这个“怪圈”的摇摆,即便我们无需“救亡”了也仍然无法真正进入真正的“启蒙”: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爱国”没错,也无须负责任;而“启蒙”的最大意义是“敢于明智”敢于为自己负责任。中国最大的悲剧也许即在于作为具体的个人很少有人敢为自己负责,而“民族主义情绪日渐高涨”,从“文革”直到眼下的诸如“抵制日货”、“抵制乐家福”之类基本仍是这个怪圈在奇怪地循环。因为义和团运动直接导致的“东郊民巷”的“变相的‘租界’”,游行的学生们“被堵”属于“正常”范围,“学生们之所以希望‘往东’而不是‘向北’,明显是冲着仅有一街之隔的日本使馆。三千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被堵在狭隘的东郊民巷西口,这景象,与半年前三万大中小学生集会天安门广场庆祝协约国胜利时,美、英、法等国公使相继登台演说,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有技术性的原因,各使馆确实星期天不办公,美国公使等并非故意回避;但巴黎和会上中国合理之权益之被出卖,也凸显了国际关系中的‘弱肉强食’。而正是这一点,使得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日益高涨。”[1](p24-25)不能不提及的是,一个多世纪来的屈辱以及内忧外患的历史形成的中国人的内在情感,很难为西方世界的人所理解,但是,这种内在的情感也被慢慢地不断地转化成为了“强国梦”,甚至诸如一个体育项目获得世界冠军都能与“中国崛起”挂钩居然也能让国人深信不疑——说得不好听了,这几乎是反面意义上的“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说直白了,就是我们传统上的面子工程在现代化语境中不断被转换成“形象工程”罢了。特别意味深长的是,这个“民族主义情绪的日益高涨”就跟当年的义和团兴起与失败的道理相同,均有着个被暗中支持或可资利用或随时被抛弃的处境,文革时期“知青”们的处境如此,眼下的所谓“新左派”与“愤青”的处境好不了多少。
因此,无论按怎样的“历史规律”言说或“宏大叙事”,就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可能离真相甚远(假如真的有真相的话)。而这个所谓真相就可能存在类似于“天气”以及天气影响“情绪”等细节上。平原对周予同的说法“但当游行队伍经过东郊民巷口以后,有人突然高呼要到赵家楼曹汝霖的住宅去示威。在群情激愤的时候,这响亮的口号得到了群众一致的拥护”评论说:“依我看,此等‘神来之笔’,正是群众运动特有的魅力。说不清是谁的主意,你一言我一语,群情互相激荡,一不小心,便可能出现‘创举’。匡互生说得对,‘这时候群众的各个分子都没有个性的存在,只是大家同样唱着,同样走着’,很难确定谁影响谁。日后追根溯源,非要分出彼此,弄清是哪一个首先喊出‘直奔曹宅’的口号,其实不太可能,也没必要。作为一个基本上是自发的群众运动,‘五四’与日后众多由党派策动的学潮的最大区别,正在与其‘著作权’的不明晰。”[1](p27)这里的关键是运动着的群众呢还是被运动的群众?暂且不论“群众”一词在我们本土的原初意义,比如像人们所说的是否为“《史记•周本纪》说: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云云,其实无关紧要,但法国学者G•勒庞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1月版)一书对群体心理有过精彩的研究,其以为在同人类的各种作为文明动力的情感的对抗中,理性在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落荒而逃,对于群体心理而言,说理和论证往往战胜不了一些词语和套话④,倒是颇关紧要。对于“说理和论证往往战胜不了一些词语和套话”,百年多来我们实在是领略得太多而不是太少了。尽管勒庞的“群体”未必就是我们本土意义上的“群众”,因为我们的“群众”很长时间以来是“被运动”着的,跟自发追求“民主自由”的群体距离甚大。或者只有“五四”时期除外(是否还有其他个别学生运动,待考)?但是不管怎样,在我们市民(公民)社会尚未出现、经济自由得不到发展、私人财产没有起码的法律制度性保障的前提下,追求“民主自由”确实也只能成为勒庞意义上的“词语和套话”了。问题的严重还在于,我们的诸多言说其实跟“宏大叙事”也不见得就有特别深刻的联系,反而就是跟众多的“词语和套话”有着太多的必然联系。换句话说,在很多时候我们其实也便是在那众多的“词语和套话”中丧失了具体真实性当然也包括历史真相的。平原的重要贡献即在于非常深刻地洞察到了这一点,然后在诸多文本的深挖细掘之中,不知不觉的就把曾经大行其道的历史研究中的普遍研究范式给完全转换了。
尽管平原以为:“一个正在进行中的群众运动,竟然得到如此广泛的支持,而且被迅速‘命名’和‘定位’,实在罕见。从一开始就被作为‘正面人物’塑造的‘五四’运动,八十年来,被无数立场观点迥异的政客和文人所谈论,几乎从未被全盘否定过。在现实斗争中,如何塑造‘五四’形象,往往牵涉到能否得民心、承正统,各家各派全都不敢掉以轻心。‘五四’运动的‘接受史’,本身就是一门莫测高深的大学问。面对如此扑朔迷离的八卦阵,没有相当功力,实在不敢轻举妄动。”[1](p39)但是,最可怕的肯定不在于看上去如何复杂,也不在于是否“全盘否定”,可怕就在于出于“斗争的需要”,从而从不同角度利用了它。然后继续在“词语和套话”中打滚、演绎和撒播直至最后,记忆完全丧失。
这样我们就能理解平原为何要守着“报章”并深入各种文本披沙拣金,然后还要不厌其烦地开列出包括杨振声、孙伏园、王统照、许钦文、郑振铎、周予同、闻一多、俞平伯、冰心以及川岛等十人近三十篇对于“五四”的个人化叙述文章,以“回到‘五四’现场”。用平原自己的话说,“对过分讲求整齐划一、干净利落的专家论述,我向来不无戒心。引入‘私人记忆’,目的是突破固定的理论框架,呈现更加纷纭复杂的‘五四’图景,丰富甚至修正史家的想象。而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它更可能提供一种高头讲章所不具备的‘现场感’,诱惑你兴趣盎然地进入历史。当然,岁月流逝,几十年后的回忆难保不失真,再加上叙述者自身视角的限制,此类‘追忆’,必须与原始报道、档案材料等相参照,方能真正发挥作用。”[1](p45)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作为视角的“报章”以及文本的互文重要性得到强调的同时,尤其重要的是强调了“固定理论框架”的突破,实则直指“历史记忆”的如何确立和真正确立。而这些是通过强调个人史、生活史、社会史乃至口述史的合法性和正当性,然后通过对“词语和套话”的旧有知识范式的有效转换而达致的,尽管平原同时还强调了“失真”、“视角限制”等存疑。
三 智识建构•经典问题•报章视角
当然,知识范式或研究范式的转换意义远非上述那么简单。毋宁说,有什么样的知识制度就有什么样的知识生产和再生产。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传统中国还是现代中国,无论是哪种知识或文化常常被政治权力所利用就会变得面目全非,而且还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继续产生这种知识或文化的影响,但肯定已经不是原初意义上的那种知识或文化了。用牟宗三的话说就是:“政权是皇帝打来的,这个地方是不能动的,等到昏庸的皇帝把国家弄亡了,却把这个责任推给朱夫子,朱夫子哪能承受得起呢?去埋怨王阳明,王阳明哪能担得起呢?”[6](p7,《新版序》)道理相同,把文化大革命的那种“真理在握”的“目的神圣可以不择手段”的恶行清算到五四“启蒙”头上,多少是有点文不对题。
反过来说,文化也好知识也罢,却又总有着非常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无论政治制度多么严酷知识制度多么僵化,不少时候它们也总会以改头换面的方式活跃在各个领域,甚至具体到人的生活和精神都可能不知不觉地受到某种程度的宰制。无论是古代的“儒、释、道”还是现代的“科学与民主”,大抵如此。更让人关注的也许是其直接后果,也即围绕体制并与体制共谋的人,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就是为了那么一块“敲门砖”的阳奉阴违、浮降升沉以及知识与身体的关系,更是复杂无比,不知谱写了多少可悲可叹的故事,在这一点上古代中国与现代中国也没有多大区别。所以任何相对简单化的“反思”不但难以奏效,还有可能适得其反。也就是说,一方面,我们回到常识和理性几乎是件艰难而艰巨的事情,另一方面,深入讨论知识本身的运作以及与之相得益彰的知识制度本身的构成与演变,显然更能抓住问题的核心。也就是说,我们如何保证我们的知识制度是主张智识而不是相反也即“反智”?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有着那么多优秀的人物,我们的思想学术却总是不能得以发展或总是处于停滞状态,或者即便是有所发展,对我们的整个社会的现代性转型却也总是无所助益。这样,我们也才能够真正深入地领会到平原的研究价值,并同时能够进一步领会平原研究的视角的重要性。
实际上,纵观平原的学术研究,无论他采用的是何种方法,比如文章学的或叙事学的、类型学的或者如上所述社会史、生活史、个人史的方法,显然总是有着一个绝好的视角,这自然跟学术匠心有关,也跟其自觉的学术史意识有关,更重要的我想应该还是跟问题史意识有关——一般地说,有着足够的学术的、问题的史识,往往就容易形成制度和制度史的意识,如果制度史意识能够促使相关学术制度的变革,那么就不愁形不成评价体系,就不至于像眼下这样:人文学术有着太多的“横空出世”也有太多的“低水平重复”,“横空出世”者信手于大师的的概念与问题移步换形(实则为“高水平重复”)却几乎不对大师的理论预设的大前提做任何追问,“低水平重复”不用说对问题史少有体察对学术共同体更是少有意识。因此,平原的研究视角所以重要,便是因为其问题背景,便是基于繁复的问题史与学术史的基础上和前提下的发问,比如“五四”那一天的记忆固然很重要,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内容也即智识结构又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更重要。
在这一点上我以为平原的具体研究可能比朱学勤等学人的一些直观说法更有说服力。比如朱学勤在《南方都市报》发表的一篇题为《文化讨论的百年轮回》的演讲文章中以为,梁启超在制度变革失败之后,把帐算到了文化传统上面,所以引发了文化第一次大论争,鲁迅等的“国民性批判”便紧随在“新民说”之后;第二次论争是文化大革命,第三次论争是政治诉求挫败之后的又把政治问题转化为文化问题。⑤朱学勤正确地以为制度的变革缘于利益的觉醒,却多少有点忽略了文化变革的内在必要性,同时也一样忽略了恰恰是政治权力介入了文化论争,使文化的进步和发展成了泡影。也许,确实像
在我看来,“文革”也好“改革”也罢,穿插于其间的文化论争的盲目性,帐实在不能也不该算在包括“晚清”先贤在内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头上。五四新文化运动几乎本能地颠覆了传统的秩序原理,而对具体的制度变革和安排确实很少涉及,这跟整个社会经济转型有着密切关系,也跟中国人的权利意识以及福利意识、金融意识等觉醒的迟到有极大的关系——一个起码的事实是,而今经济社会早已成形,官家资本主义甚嚣尘上,也并不见得真的就能推动制度变革了,其中的繁复性、艰巨性和长期性难道真的就跟我们的“国民性”或者“国民性格”一点也没有关系么?换个角度讲,如果新文化运动不是被人为地改变了方向,或者不是强制性的政治权力所导致的完全扭曲了学术制度和知识制度,本着学术本身的运作逻辑发展,我们的人文传统不仅可以得以延续,崭新的知识制度和知识传统也便可能得以确立。也就是说,五四的文化与学术方向以及现代性诉求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利用了这个方向和诉求的政治权力。如果我们确实需要理性化的话,那么,政治的归政治、学术的归学术应是起码要求。任何把政治的问题转化为学术的问题或者把学术的问题转化为政治的问题,都容易把水搅浑把思想搞乱,制度的变革就更属无望。尽管,“学为政本”可能是平原不懈的追求,而“政为学本”却恰恰始终是中国惨重而无奈的现实,但是,制度变革尤其是宪政制度的实施实在不是件简单易行的事情,而且是个复杂无比的社会系统大工程,更多的时候必须借助社会科学,而远非人文学者所能担当。也就是说,除了不同学术共同体趋向制度化的互相批判与共同推动之外,任何的“词语和套话”恐怕都无济于事,哪怕是“科学与民主”的抑或“专制与独裁”的“词语和套话”,道理相同。
也便是基于此,窃以为平原的包括《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叩问大学的意义》、《学问该如何表述》、《经典是怎样形成的》、《写在“新文化”边上》等虽为不同章节却各为不同新文化问题的专深研究,其视角之别致与见解之深邃,既互文指涉而又相得益彰,差不多可谓篇篇精到。平原的“晚清与五四”的并重,用他自己的话说:“正因为兼及‘五四’与‘晚清’,这种学术视野,使得我必须左右开弓——此前主要为思想史及文学史的‘晚清’争地位;最近十年,随着‘晚清’的迅速崛起,学者颇有将‘五四’漫画化的,我的工作重点于是转为着力阐述‘五四’的精神魅力及其复杂性。”[1](p4)其针对性显而易见,与此同时,我们分明也能看到其洞见了的思想史、文学史乃至文化史、学术史、大学史的精神层面,尤其触及到了思想、学术、文化、文学和大学的制度关键。
在《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这部有着广泛影响并获得第二届“王瑶学术奖”优秀论文一等奖的专题研究中,平原的“报章”视角更是特具神采,而“报章”本身则更不能不兼及“晚清”:“中国知识者大量介入新兴的报刊事业,是戊戍变法前后方才开始的。《新青年》的作者群及编辑思路,与《清议报》、《新民丛报》、《民报》、《甲寅》等清末民初著名报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陈独秀等人所开创的事业,并不是建基于一张‘可画最新最美图画’的白纸,而是在已经纵横交错的草图上删繁就简、添加光彩。”[1](p53)在清末民初迅速崛起的报刊,已经形成商业报刊、机关刊物、同人杂志三足鼎立的局面,“聪明绝顶”的陈独秀“走的是同人杂志的路子,主要以文化理想而非丰厚稿酬来聚集作者”,“《新青年》之特异之处,在于其以北京大学为依托,因而获得丰厚的学术资源……蔡元培之礼聘陈独秀与北大教授之参加《新青年》,乃现代史上具有里程碑性质的大事。正是一校一刊的完美结合,使新文化运动得以迅速展开。”[1](p57)但是,《新青年》从来都不是北大校刊,却又是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也许,应该特别提请注意平原的这一段概括精到而且直指要害的话:“其实,除‘德赛两先生’之外,《新青年》同人再也找不到‘共同的旗帜’。《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涉及众多的思想流派与社会问题,根本无法一概而论。以《新青年》的‘专号’而言,‘易卜生’、‘人口问题’与‘马克思主义研究’,除了同是新思潮,很难找到什么内在联系。作为思想文化杂志,《新青年》视野开阔,兴趣极为广泛,讨论的课题涉及孔子评议、欧战风云、女子贞操、罗素哲学、国语进化、科学方法、偶像破坏以及新诗技巧等。可以说,举凡国人关注的新知识、新问题,《新青年》同人都试图给予解答。因此,只有这表明政治态度而非具体学术主张的‘民主’与‘科学’,能够集合起众多壮怀激烈的新文化人。”[1](p63)这个要害在于,“从思想史的角度评述《新青年》,成为学界的主流声音。政治立场迥异的学者,在论述《新青年》的历史意义时,居然能找到不少共同语言——比如同样表彰其对于‘民主’与‘科学’的提倡等。”[1](p51)就像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民主与科学”的口号也得到了方方面面的不同程度不同层次不同方位的认同。只不过“口号”毕竟是口号,政治态度毕竟是政治态度。问题的关键在于“文学化的政治”终究不是政治哲学,既缺乏论证也缺乏理想的政治安排和制度规划,仅仅是凭着一股政治热情。即便如此,五四先贤也毕竟开天辟地第一回开启了中国现代性觉醒的起点——光是看看他们上述讨论的诸问题即可看出其对个体性问题的关注程度了。而且他们瞄准的“封建礼教”靶心直接对两千多年的传统秩序原理发起猛烈的冲击,无疑极为准确,而且至今仍为我们社会诸问题的核心症结。五四先贤实在功不可没。至于说“孔家店”打倒了之后怎样,⑥以及是否关注宪政制度转型,除了社会科学的发展(时至今日我们不过还只是刚刚起步而已),还需要市民社会的发育、独立的公共领域以及成熟的社会理论支撑,在我们这个传统中国“大共同体”永远强势于“小共同体”(秦晖甚至以为“大共同体”与“小共同体”均压抑个性)的社会里,⑦不要说后来的“土改”之后土地重新收归“国有”,即便是晚清短暂的时期内有了一些民间经济团体联盟,比如著名的“护路运动”以及之后的“联省自治”之类,也不过昙花一现,终归要窒息在“大共同体”的严密控制之下。在那样的历史语境之中,要冲决传统的罗网除了发动思想革命几乎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因此,历史留下的诸课题是新一代学人和思想家必须而且应该继承先贤的遗志继续去完成的艰巨任务,而不太应该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某些方面的“高明”而去无端责怪我们的五四先贤。如果说得苛刻一点,即便是当下他们自己也未见得真的就有了多少全新的思考和突破了。假如说当年确实是因为“救亡”代替了“启蒙”的话,而今在“民族主义”甚至“民粹主义”的“国家主义”运动中,“启蒙”容易么(我们清楚现在早已不存在“救亡”的问题了),哪怕仅仅是发出一点点理性的声音,几乎是顷刻之间便会在网络上被唾沫、谩骂以及种种语言暴力淹没,究竟是什么在背后充当了那种种“激情”、“豪情”乃至“悲情”的推手,难道不是更加值得深思么?
也许应该指出,由五四先贤们开启的个体性觉醒的现代性命题至今仍是个有待完成的重大使命。如何完成,又由谁来才有可能完成?真正要完成它又必得需要怎样的制度性保障?诸如此类,没有一条可以掉以轻心。也许,需要反思的还有:为何提倡“个性解放”解放到了最后反而是我们失去了起码的自由?在这一点上,
四 小视角•大文章•述学意识
五四的精神内容颇含智识建构,但并非一开始就是自觉的,甚至一开始就是处于论争的状态、未成熟的状态以及运动着的状态,而最具摧枯拉朽的力量,则是五四精神破天荒第一次突破了经学意识形态垄断,并对传统中国的秩序原理发出了全面挑战。“《新青年》之所以能吸引那么多眼光,关键在于其‘有一种主张不得不发表’,故态度决绝,旗帜鲜明。那么,到底什么是《新青年》同人‘不得不发表’的‘主张’呢?这牵涉到《新青年》的另一特色:有大致的路向,而无具体的目标。可以这么说,作为民初乃至整个20世纪中国影响最大的思想文化杂志,《新青年》的发展路径不是预先设计好的,而是在运动中逐渐成形。”[1](p61)这一段话极其重要,不仅大有深意而且提纲挈领。在整个现代性大转型的重要时刻,而且在内忧外患的一个特殊时刻,思潮汹涌、态度决绝完全可以理解,以运动的方式发展也并无不对,当然关键还是在于转型过程中基本忽视了有利于个体性觉醒和对个体生命尊重的制度性变革和保障的可能性,而最为关键处是终于在本土特有的造反与革命的民族文化心理中,继续回到固有的“王朝更替”的制度轨迹中去。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当造反与革命的时候,如何激进和偏激都是正常的,到了造反革命成功,建立起来的“新制度”不仅与“旧制度”如出一辙,而且还可以成功地利用文化革命的成果,并继续推进“文化大革命”,则恐怕是五四先贤们始料莫及的。这样,“有大致的路向,而无具体的目标”,既是《新青年》的成功之处自然也是容易给人诟病的地方。而且在《新青年》同人内部,原本就存在有精神的内在紧张,“老革命党”陈独秀的“北上”与“南下”势所必然,纯粹学者胡适与其联手并分手也一样在所必然。平原掐头去尾《新青年》各二卷,重点搁在中间五卷,本身便凸现了思想文化革命的智识建构,同时也自然暗示了问题其实是出在社会革命上的。平原说道:“虽然有了日后的分裂,纵观一至九卷的《新青年》,其基本立场仍属于‘有明显政治情怀的思想文化建设’。这一点,既体现在‘民主’与‘科学’这样响彻云霄的口号,也落实在‘新文化’与‘文学革命’的实绩。也就是说,在我看来,《新青年》的意义,首先在思想史,而后才是文学史、政治史等。换句话说,《新青年》的主导倾向,是在思想史的视野中,从事文学革命与政治参与。”[1](p67)我们现在当然明白现代性诉求有着方方面面,作为一种政治哲学五四先贤尚无全面自觉而且也确无充分的知识准备,甚至我们的社会还缺乏起码的现代性基础,即便是相关社会理论尤其是社会科学时至今日还在刚刚起步,但我们必须承认,作为人文学科的哲学、文学对于个体性觉醒的推动确实获得了巨大成功,从思想文化革命并进而推动社会革命的巨大影响也毋庸讳言。如果一定要算本清楚的帐的话,问题其实出在文学化政治上了。现在我们当然也一样明白,政治的只能归归政治,学术的就应该归学术,否则,把政治的问题算到学术头上只能枪毙学术,把学术的问题算到政治领域中去,学术也实在担当不起。说到底,学术有着自身的运作逻辑和发展逻辑,尽管五四创造的新文化本身确实已经渗透到我们近一个世纪生活的方方面中去了。
正因为如此,平原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本身才显得卓尔不群。因为“五四那一天”的背后,实在蕴藏着巨大的精神内容。除了《新青年》,当然还有北大,还有跟北大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陈独秀、胡适、鲁迅、蔡元培、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乃至下牵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上连黄侃、刘师培直至章太炎,甚至其间不知有多少老北大的故事需要认真讲述(陈平原还恰恰就是这么做的,其另有《老北大的故事》等著述为证),需要反复被人们记忆,然而,当我们看过多少关于五四、关于北大、关于那些学者作家的或回忆或研究,却总是存在有类似买椟还珠的遗憾或者干脆是出于种种“宏大叙事”而遮蔽了历史真相。认真细读过《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除了“报章”视角涉及的多少有点让人眼花缭乱的无数原始文本解读(像平原这样沉潜读书而不是通常所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博览群书,当今中国人文学者中确实为数不多,而同时具有博学通识的才能者更是少见),特别让人神往的是活跃于字里行间的真知灼见,如《新青年》的“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和“以‘运动’的方式推进文学事业”等,他分析道:“如此重视文学,包含《新青年》同人的苦心孤诣,但也与晚清开创的报刊体例大有关系”[1](p68),“‘文学革命’有破有立,留下很多可供后人品鉴的‘实绩’,如白话文真的成了‘文学必用之利器’,胡适、鲁迅等人关于新诗、话剧、小说的‘尝试’奠定了现代中国文学的根基等”,“‘孔教批判’与‘文学革命’,二者表面上各自独立,但在深层次上,却不无互相沟通的可能——都根源于对‘传统中国’的想象” [1](p75);又如:“作为具体作家,过分清醒的思想史定位,很可能导致‘主题先行’;但作为同人杂志,策划这么一场精彩的文学运动,实际上不可能不‘理论优先’。这也是我们谈论《新青年》上的作品(鲁迅小说除外)时,更关注其‘文学史意义’而不是‘文学价值’的缘故。”[1](p79)或者直截点说,而今有些做思想史研究的个人,是否多少存在有某种程度上的偏见呢?仿佛思想这个东西跟学术运作没有多大关系似的,而且还跟美国的一帮“海外”学者相呼应,比如他们以为五四以来的整体主义的反传统主义形成意识形态并以为中国的现代思想是跟传统断裂的,所以才造成一浪高过一浪的文化激进主义云云⑩。首先起码的问题是对意识形态本身缺乏追问,也即意识形态究竟是而且应该是什么东西?其次,对我们本土的意识形态缺乏追问,我们后来形成的意识形态难道不恰恰是传统经学意识形态的翻版?从这个意义上说,倒是
就如同眼下新世纪网络的兴起,“报刊业的迅速崛起,乃近代中国文学革命的关键因素。所谓‘文集之文’与‘报馆之文’的区别,以及‘俗语之文学’的逐渐被认可,均与其时方兴未艾的报刊事业分不开”[1](p79),当下的学术公共领域一样可能面临复兴。这样,大学制度变革、学术规范运动、智识与学术如何才能得到有效建构与发展等等,仍然是我们欲罢不能欲试不爽的诸多经典问题。除了《新青年》与北大教授,五四时期的北京大学和蔡元培、胡适的《尝试集》与文学经典、章太炎、钱玄同的《教育今语》与“述学”、在巴黎“邂逅北大”和文学史教材写作等等,均是小视角、大文章——从深度开掘的意义上说,其小视角关涉的均是大问题,诸如大学应该如何运作,刊物、学术的运作情况又如何,教育、文学乃至语言本身的运作等等,几乎涉及到了我们本土现代性诉求的方方面面——其中的任何一个方面都可以是篇很大的文章。平原以为:“从文学史而不是新闻史、思想史的角度审视《新青年》,需要关注的,主要不是其政治主张或传播范围,而是其表达方式。”用套话说就是“大处着眼,小处落笔”,由这个“表达方式”的特殊视角,又引出了诸多重要问题和话题,如:“胡适发表白话诗‘算是创体,但属文艺’;‘唯有规规矩矩作论文而大胆用白话’,对于当时的‘读书人,’还感到有点儿扭扭捏捏’。正是这一点,使得‘五四’新文化人的‘议政’、‘述学’与‘论文’,本身就具有‘文章学’的意义。”[1](p81)又如:“而我恰好认为,《新青年》的文学成就,不仅体现在白话诗歌的成功尝试,以及鲁迅小说的炉火纯青;更值得关注的,还在于《新青年》同人基于思想革命的需要,在社会与个人、责任与趣味、政治与文学之间,保持良好的对话状态,并因此催生出新的文章体式:‘通信’和‘随感’。”[1](83)表面上看,似乎在在体现的是其自家的文化理想与学术趣味,实质上却涉及到了“进入五四”的有效性关键。
文学就是文学,不能把文学政治化,更不能把整治文学化。那些“宏大叙事”们之所以靠不住,就是要不把文学政治化要不把政治文学化,这才要命。如果舍弃了这一点,后来即便包括德高望重的
平原的研究魅力如所周知仍然是他的“同情之了解”,无论如何应该回到“现场”回到真实的历史语境中去,否则历史记忆就几乎难以成为可能。平原的学术匠心在于从思想史入手、文学史落笔、归结于包括学术史乃至大学史在内的智识建构。如:“这种同道之间为了某种共同理想而互相支持的精神氛围,既煮了不少夹生饭,也催生出一些伟大的作品。比如小说家鲁迅的‘出山’,很大程度上便是这种‘召唤’的成果。”[1](p85)——我们显然应该明白,问题的根本肯定不在“以运动的方式推动文学”,而在于后来愈演愈烈的“以运动的方式推动群众”。五四同人的反传统全在态度的决绝,矫枉必须过正,一如鲁迅所言:“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1](p101,鲁迅《无声的中国》)与《学衡》
从五四先贤们的智识建构与学术实践,我们也能分明看出,思想变革首当其冲的仍然是智识的建构与制度环境的形成以及相辅相成,否则,光是强调“滚滚的历史潮流”(实则为进步/进化的单线发展观)的“宏大叙事”,不仅仅淹没的是《学衡》
似乎有必要特别提请读者注意的是陈平原的一以贯之的学术立场:“谈论‘五四’时,格外关注‘五四’中的‘晚清’;反过来,研究‘晚清’时,则努力开掘‘晚清’中的‘五四’。因为在我看来,正是这两代人的共谋与合力,完成了中国文化从古典向现代的转型。”[1](p3)事实上,这个立场所围绕的始终也就是“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这个平原个人的经典论题,同时也是我一再强调的“20世纪中国文学”或“20世纪中国学术”等大概念的重要性所在。而“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或“中国文化从古典向现代的转型”,首先即体现在学术的、文学的、教育的乃至思想的、政治的不同层面的从古典向现代过渡过程中的文化论争和智识建构,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没能理解“康有为只追求速成,乃典型的政治家思路;章太炎之壁立千仞,可以成为文人追忆的目标;蒋梦麟的一丝不苟,有能力办好任何一所大学——唯有蔡元培那样的学识、胸襟、性格、才情,方能够胜任建构‘北大传统’那样的伟业”[8](p46-47),我们也就没有办法真正明白“兼容并包”是如何彻底颠覆了“思想定于一尊”,从而成就了伟大的新文化运动。所有这些,在我看来均跟“述学”的大文章有着极大关系,也即跟智识的重新建构有直接关联,或者进一步说,也便是智识的重新建构直接开启了中国现代大学制度、教育制度、文学制度乃至学术制度、知识制度的全面变革。而在我看来,晚清与五四两代人所共同开启出来的制度性成就,确确实实是一个十分健康的公共领域——无论是文学的公共领域还是政治的公共领域。假如说我们的反思是为了促成制度改革的进一步推进,那么,我们显然不能舍弃了晚清、五四两代人的突出智识贡献;假如说我们的反思是为了能够真正嵌入人们的记忆,除了回到现场触摸历史并进入五四,感受当年的氛围,恢复必要的历史记忆外,那么,提供给人们哪怕是一点点的真实,也比所有的“高头讲章”以及“过度阐释”之类明智许多,当然也有效许多。
注释:
①钱理群著《1948:天地玄黄》“代后记”中就有一段这样的话:“学术研究对我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这首先是一种历史的诱惑。我曾谈到每回埋头于旧报刊的灰尘里时,就仿佛步入当年的情境之中,并常为此而兴奋不已。按我的理解,所谓‘步入当年的情境’,就是与作为研究对象的‘故人’进行超越时空的心灵的对话。”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②作
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18823
③汪丁丁:《简论
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18912 ,笔者无意在此对该作做具体分析,相信有眼光的读者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
④作为延伸阅读,可参阅
http://blog.sina.com.cn/s/blog_
⑤朱学勤说:“就世界范围而言,热衷文化辩论的知识群除中国外,还有法国、德国与俄国,而此类民族在文化高高向上的同时,制度建设总是画出一条向下溃散的抛物线。最终改变中国当然不是书斋里的文化辩论,而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如果说战场上的军事领袖也有文化立场,我们则需记住最为重要的一个事实:毛泽东是文化普遍主义者,蒋介石是文化相对主义者。毛泽东以此论证他的以俄为师,蒋介石则以中国文化特殊论既轻蔑英美自由主义,也反对俄国共产主义。”有兴趣的读者也可参阅《天益》网站: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19047。窃以为
⑥陈志武以为:“仅仅有私人财产,没有医疗保险、养老基金等各种外部金融市场的发展,每一个人对未来生病、养老会充满不安,觉得没有着落,这时不是把“孔家店”打倒,而是不得不重建。因为有了儒家“三纲五常”等制度安排,才可能在金融市场没有发展起来时,对个人提供一些基本的帮助。”见陈志武:《中国文化走向哪里?——文化变迁的金融学解释》,载《天益》: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20417
⑦秦晖以为:“与拜占廷民法的非宗法化或‘伪现代化’相似,秦汉以来中国臣民的‘伪个人主义化’也十分突出。尽管近年来的人类学、社会学家十分注意从社区民俗符号与民间仪式的象征系统中发现村落、家族的凝聚力,但在比较的尺度上我十分怀疑传统中国人对无论血缘还是地缘的小群体认同力度。且不说以血缘共同体而论秦汉传统下的‘五口之家’不会比罗马父权制大家族更富于家庭主义,以地缘共同体而论近代中国小农不会比俄国米尔成员更富于村社意识,就是无论村社还是宗族都远谈不上发达的前近代英国,那里的‘小共同体意识’也是我们往往难于理解的。”见秦晖:《传统中国社会的再认识》,载《战略与管理》1999年第6期。
⑧丁学良以为:“怎样总结中国开放三十年的历程,特别是它的对外关系?我们可以用最简单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回归理性与常识的道路。”请参阅丁学良《走出敌人遍天下的困境》,载《天益》网站: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18692
⑨吴祚来:《含泪劝告
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19107
⑩详见《王元化、林毓生1月18-19日对话》,请参阅《学术批评网》:
http://www.acriticism.com/article.asp?Newsid=9619&type=1004
(11)金观涛:《八十年代的一个宏大思想运动》,载《经济观察报》第365期,
(12)刘再复说:“我最近在城市大学做了几次讲座,第一次讲‘中国的贵族文学’,从屈原讲到六朝,再到《红楼梦》,我说,很奇怪,贵族文学几乎消灭了,因为五四运动陈独秀他们提出要打倒贵族文学以后,有一个概念的错位,他们没有分清贵族文学与贵族制度的界限,没有分清贵族精神和贵族特权的界限。文学是不能没有贵族精神的,周作人对这一点比较早就作了反省。”见刘再复:《从卡夫卡到高行健》,载《中国学术论坛》网:http://www.frchina.net/data/detail.php?id=15859
(13)范美忠:《中国大学的症结何在?》,有兴趣的读者请参阅《人文小屋》论坛:http://www.97renven.cn/forum/showthread.php?p=60672
(14)请参阅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第八章:“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5)请参阅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6)同⑩
参考文献:
[1]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陈平原编.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C].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
[3]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5]马克•柯里[英],宁一中译.后现代叙事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6]牟宗三.政道与治道[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7]陈平原.大学何为[C].北京:北京大学出社,2006.
[8]陈平原.中国大学十讲[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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