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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总统萨科奇对当今最伟大的法语作家勒克莱奇奥的评价是“一位世界公民”、“一名伟大的旅行者”。瑞典学院则评价他为一位探索主流文明之外的诗意冒险家。自从8岁走出法国,勒克莱奇奥终身都在关注非洲文明、拉美文明,他还曾三次来到中国,自称是可怜的卢梭主义者。尽管他的作品在上世纪80年代与杜拉斯、昆德拉一起进入中国,但勒克莱奇奥至今并不广为人知。翻译家董强说,“从某种程度上讲,勒克莱齐奥的两大特点—世界情怀与超现实,都是我国大多数读者的盲点。”
文/曾进董铭(巴黎)
电话铃响起时,让-玛丽.科斯塔夫.勒克莱奇奥(Jean-MarieGustaveLeClezio)正在巴黎拉丁区的家中读瑞典作家斯蒂格.达格曼的《忧伤的独裁者》。
宣告他成为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电话打乱了勒克莱奇奥的生活。
同时,法国总统萨科奇第一时间发来了贺电。其中,总统先生用了“巨大的骄傲”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贺电称, “ 勒克莱奇奥是一个世界公民、各大洲文化的儿子。这是个伟大的旅行者,毛里求斯和尼日利亚的儿童,尼斯的少年,美洲和非洲沙漠的流浪者。从1963年第一部著作《诉讼笔录》开始,他的作品和风格就与读者们相伴了,并影响至今...... ”
勒克莱齐奥,1940年4月13日出生于法国海滨城市尼斯,自幼聪慧,4岁写字,七八岁开始写作,23岁时,他凭第一部著作《诉讼笔录》走红法国文坛,获得了勒诺多奖;此后,勒克莱齐奥笔耕不辍,至今已发表了40余部小说、散文等,代表作有《战争》(1973年)、《沙漠》(1980年)、《金鱼》(1997年)、《革命》(自传小说,20 03年)。这位作家在法国文学中拥有独特的地位,处在党派、学校和时尚的边缘。他具有法国人和毛里求斯人的双重身份,从小接受法国文化的熏陶,此外对于盎格鲁.萨克逊文学也有深刻的了解。他自称自己的灵感不仅来源于洛特雷阿蒙和左拉,还和史蒂文森、乔伊斯、康拉德有关。
在法国,勒克莱齐奥算得上家喻户晓的人物。1994年,法国《读书》杂志进行了一次“谁是当今最伟大的法语作家”的问卷调查,勒克莱齐奥排名第一,得票数为13%,而在中国知名的玛格丽特.杜拉斯得票为2.5%,米兰.昆德拉为1.5%。
但在欧洲以外,比如美国和中国,勒克莱齐奥的名声的确比不上杜拉斯和昆德拉。获奖后,被挤在诺奖门外的美国人很不兴奋,《纽约时报》称在美国勒克莱齐奥不知名,只有少量英译本。在中国,了解勒克莱齐奥的人,多数为法语界或小说界的人士。9日深夜,作家毕飞宇致电翻译家许钧,讨论勒克莱齐奥的代表作《战争》。作为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主要翻译者,许钧告诉记者,国内很多作家读过勒克莱齐奥的主要著作《战争》,知道他的人很多,但喜欢的并不算多,格非算喜欢勒克莱齐奥的中国作家。
3年前,瑞典皇家文学院曾给许钧一次提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机会。“当时我提的就是他,后来我还把我提名的信寄给了勒克莱齐奥。”
今年年初,勒克莱奇奥来到北京。因为雪灾,人在南京的许钧没有到北京见老友,他特意打了个电话给勒克莱齐奥,在电话里预祝他能获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10日接受采访时,许钧对勒克莱齐奥的获奖丝毫不惊奇。他告诉记者,“这是基于我对文学的一种认识,或者说是我对他的作品的一种认识。”
重回毛利求斯的法国流浪汉
这是勒克莱奇奥第三次出现在中国,他因接受人民文学出版社对他的作品《乌拉尼亚》颁发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来到北京。这种不合时节的打扮让会场的专家窃窃私语了一小会。余中先向记者解释道,或许因为他家在法国最南方的尼斯,并且他常居非洲,才有大冬天穿凉鞋的习惯吧。
勒克莱齐奥身材
在勒克莱齐奥文学神话世界中,更重要的一部分是他的“流浪世界之旅”。这也正是萨科奇总统评价他为“世界的儿子”的真正原因。
“我把自己视为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因为我的家族是彻彻底底的毛里求斯籍。在法国,我总有一点认为自己是外乡人的感觉。但另一方面,我热爱法语,也许,这才是我真正的归属!我必须说明,我很少把‘French’这个词首先理解为一个‘国家’。”在获奖前,勒克莱奇奥曾如是分析自己的故土情怀。
在巴黎面对记者关于是否自认为是法国作家或法语作家的提问时,勒克莱奇奥只是说:“我认为这不太好分辨,因为我虽然出身在法国,可父亲是英国人,我像许多欧洲人一样,是个多种文化的混合者。”
当记者问起勒克莱奇奥最钟爱的国家时,这位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毫不犹豫地回答:“毛里求斯,这是我祖先的土地,我人生中最热爱的地方”。法国人在喜出望外之余,的确没有办法把勒克莱奇奥独占,他们拥有的只是一个用法语写作的毛里求斯人。
200年前,勒克莱奇奥的祖先离开了法国北部布列塔尼的乡村前往非洲的毛里求斯岛(1715年,法国从荷兰那里夺得毛里求斯岛,改名为“法兰西岛”;1814年毛里求斯岛沦为英国殖民地,改为现名—编注)。法国大革命时期,勒克莱奇奥的一个祖先因拒绝入伍被迫逃离法国,他带领全家人搭上了LeCourrierdesIndes号船,打算逃到印度。当船在毛里求斯靠岸时,他下船了,因为他的妻子来自这个岛屿,而且还有家人在此。勒克莱齐奥家族的毛里求斯裔分支就是来自这个敢于冒险和反抗的祖先。他的祖父曾是岛上的法官,父亲是英国军医,母亲是毛里求斯的法国移民后裔。这些家族经历在他2003年的自传小说《革命》中均有提及。
勒克莱奇奥出生在二战时期的法国尼斯,他的童年是在战争阴影下度过的,虽然生活在南部小村庄里,但这一点的记忆依然反映在他的作品里,譬如《流浪的星星》。在那里,勒克莱奇奥由母亲和祖母抚养大,从那时就培养起阅读和写作的兴趣。
8岁时,勒克莱奇奥从法国前往尼日利亚探望父亲。他在前往尼日利亚一个月的旅程中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他写了两本书《漫长的旅行》、《黑色的奥拉迪》。这段非洲的生活经历,其场景也出现在他日后的两部描写非洲的作品《奥尼沙》和《非洲人》(2004年)中。《非洲人》的原型是他的父亲,讲述了一名英国医生在非洲生活22年后,从一个有理想的人变得落寞悲观。这段非洲经历,与上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斯.莱辛非常相似。10岁时,他和家人重返尼斯,在完成中学教育后,1958-1959年,他在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学英语,1963年在尼斯获得了文学院的文学学士学位,1 964年在艾克斯普罗旺斯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此后,勒克莱奇奥在泰国曼谷的坦马查大学服兵役,原来他打算来中国服兵役,这次他在北京的座谈会上还专门谈到了这段往事,“1967年是中法两国恢复了外交关系之年,当时我刚应召入伍,希望能通过民事活动的方式来服兵役,于是我申请加入由法国派往中国的第一批年轻人的队伍。我现在还能回忆起我当时的急切心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勒克莱奇奥的申请没有获得批准,这件事长久以来成为他的一大遗憾。
但勒克莱齐奥一直保留了学习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兴趣,“阅读中国的古典文学,鉴赏中国的京戏和国画对我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他说自己尤其喜欢中国现代小说,比如鲁迅、巴金的小说,特别是老舍的小说,“我发现老舍的小说中的深度、激情和幽默都是世界性的,超越国界的。”据许钧介绍,勒克莱奇奥还专门写过一篇关于老舍的文章,叫做《师者老舍》,“他认为老舍作为一个老师,把现代人的目光带到了传统的北京,教会了我们如何看待过去。”
1970年到1974年,勒克莱奇奥在墨西哥工作期间,与印第安原住民一起生活四年,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完成了《战争》和《巨人》。他迷恋上这块神奇而古老的土地,在帕里库廷山脚下生活了十余年。在此期间,勒克莱奇奥写了许多关于美洲历史和神秘文化的译介文字。此外,他还经常去毛里求斯岛和罗德里格岛。祖先的血统使他越来越“不信任希腊、拉丁的世界”,勒克莱奇奥认为这个世界具有破坏性,“西方文化太过专横。它最大程度地强调了自己的城市和科技文明,并且压抑着其他形式的发展,例如宗教虔诚和对于自然的感知。在理性主义的名义下,人类文明这一未知的部分被严重地压抑着。 ”
如今,勒克莱奇奥在美国新墨西哥州购屋居住,大部分时间住在那里,他说,“我是一个印第安人。我在墨西哥、巴拿马遇到印第安人之前不懂得这一点。现在我懂了。我也许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印第安人。我不会种玉米,也不会雕刻独木舟 ……但无论是走路、说话、热爱或者恐惧的方式,我都可以说当我遇见这些印第安部落的时候,就像一下子认识了无数的父亲、兄弟和妻子一样。”
从法国去往古文明发源地的行为,“这本身并不是一种盲目的流浪,也不是一种被迫的流浪,而是一种主动的流浪。这种流浪,恰恰是他精神上得到升华的重要方面。”勒克莱齐奥痴迷于印第安人世界,在许钧看来,这点特质将他与昆德拉等些西方的作家区别开来,“包括昆德拉在内,他们都是一种被迫的流亡。到最后的时候,他们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身份认同的问题。而勒克莱齐奥就没有这个问题,他是主动去流浪,去追寻一些东西。”
一名境遇孤寂的卢梭主义者
在一次采访中,勒克莱齐奥曾评价自己是一个可怜的卢梭主义者,“我感觉自己是这个星球上非常微茫的存在,小说是让我表达这一观念的出口。”
孤独、沉默,是大多数认识勒克莱齐奥的中国朋友或专家对他的首次印象。“他给人总的感觉是一种高度的道德性,一种深刻的人性。所以,在日常生活中见到他,有一种神奇感,即使是熟悉了,也有点不敢相信。”董强如是说。
18年前,也就是1990年,在法国留学的董强用法语直接撰写了一部小说,并直接寄给了法国最权威的出版社伽利玛出版社。不久之后,他收到了一封信,是大作家勒克莱齐奥的回复。他在信中约他见面,并留下了电话。董强激动地与他联系,结果约在了一家墨西哥风格的酒吧。后来董强才知道,勒克莱齐奥对玛雅文化、印加文化情有独钟。
“1990年,我们约在巴黎的一家墨西哥风格的酒吧见面,我记得他当时穿着卡其上装,牛仔裤,站立的时候笔挺,远远看去,像个军人。整个过程中,他都保持严肃的神情,其间不知因为我说了什么,让他觉得幽默,突然微笑了起来,那时候,我感到眼前突然明亮:他有着一种孩童般的纯真笑容。”
“他文如其人,不喜欢出风头,内敛沉默。”董强说。
在勒克莱齐奥出版新书时,永远只有书评,和一张永远不变的伽利玛出版社印制的“官方照片”。这也就意味着,巴黎的记者们见不到勒克莱齐奥。“只有一个勒克莱齐奥的好友,在电视台主持读书节目几十年之久、在书坛呼风唤雨的著名主持人贝尔纳.皮沃,有时可以将他请到,而且,每次请他的时候,本来应该请许多人的节目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出现,充满了聆听大师的氛围。”董强说。
之后,当董强告诉一些法国友人他见到了勒克莱齐奥,法国人都将信将疑,因为像勒克莱齐奥这样级别的作家,平时是见不到的, “围绕着他,有着种种神秘的说法,他像是一个真正的传奇。”更主要的是,年轻时代坚决反对资本主义文明的他,对巴黎的名利场十分反感,不愿意在巴黎这样的大都市生活,更喜欢自由地生活在美国南部和祖先呆过的毛里求斯岛。
在勒克莱齐奥的最重要的几本著作中都可以找到他厌恶都市喧哗、向往原始生活的影子。成名作《诉讼笔录》(19 63年)的主人公逃出精神病院后来到大城市,却感到大城市和精神病院一样荒诞;《战争》(1970年)中,他对灯光、汽笛、广告和汽车等的细致描绘,表现了城市活动的疯狂节奏,以致女主人公在现代大商场的包围之中惊慌不安,只想一死了之;《沙漠》(1980年)是他影响最大的小说,女主人公生长在一个被殖民军征服的部落里,流落到大城市后却只感到寒冷、肮脏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淡;在情人被汽车压死之后,她终于回到了渴望的荒漠,在河边的树下生出了孩子。
“他对于现代文明有一种强烈的清醒的批评意识,认为现代文明过于物质主义。”翻译家许钧说自己喜欢并推荐勒克莱齐奥的重要原因在于此,就像他在1963年写的《诉讼笔录》中表现的那样,作为知识分子的勒克莱齐奥,以理性和感性相结合来判断人类。“也就是,当人类疯狂的时候,勒克莱齐奥是清醒的。当所谓的人类是清醒的时候,他其实是疯狂的。”
1981年,许钧读到了勒克莱齐奥的《沙漠》,被女主人公的经历和结局所打动,“他的东西,荒诞当中带有一点神奇”。于是,1983年许钧翻译出版了这部作品;随后,他又翻译了《诉讼笔录》,让自己的学生翻译了《战争》、《流浪的星星》以及《乌拉尼亚》等作品。
1993年5月,勒克莱齐奥特意到南京看他,他从法国带了瓶葡萄酒。之后,他每出版新书,都会邮寄给许钧;有时,邮寄来书里还有作家本人自己画的画,比如《流浪的星星》里他手绘了星星。
作为昆德拉作品的中文翻译者,许钧也和很多作家讨论过为什么勒克莱齐奥在中国没有昆德拉那么多粉丝。“勒克莱齐奥的作品讲述反对物质主义,上世纪80、90年代初的中国读者还完全没有这样的体会,毕飞宇跟我讨论,说不太喜欢,或许原因也在于此。到现在,中国都市文化发展起来,今天再读他的书,会非常有意义。”而另外一位米兰.昆德拉作品的翻译家以及学生的董强则更尖锐地指出,“从法国文学来看,杜拉斯被推崇,可以说主要是因为形式、语言与感觉;昆德拉被欣赏,是政治,是性,是哲学高度,是情节,是对社会体制的深刻表现,是人生的悲凉和无奈中抒情的迸发。而勒克莱齐奥的作品背景,与中国一般读者的关注对象没有太大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讲,勒克莱齐奥的两大特点——世界情怀与超现实,都是我国大多数读者的盲点。”
1月勒克莱齐奥来北京时,董强知道他喜欢老舍的北京,特意陪同他在北京留存的一些四合院和胡同中漫步。董强还邀请勒克莱齐奥在他家喝茶聊天了一个下午。
“他要走了,我很想送他一件东西,却不知送什么。我看到他对桌上一本小小的附有北京照片的年历十分感兴趣,我就说,送给您吧,这是我自己拍摄的北京照片,刚刚做成了年历,只有一件,送您做个纪念吧。他欣然接受了。”
就这样,这位未来的年度诺贝尔文学得主带着一本小小的年历离开了朋友家,年历中的12张照片上,都是他所喜爱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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