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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球化的语境下,每一种语言都是方言,每一种语言又都趋于全球通用。
语言即信仰、即福祉、即生产力、即殖民力。但语言又必须口水化、春秋笔法、经得起折腾、受得了折磨。
汉语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奇迹之一。在数千年的文明演进史里,它虚拟生活并表达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理想,艰苦、卑污的生存状态经汉语的光照呈现审美和向善的底色。它有教无类,化育八方,穿越了足够久远的时空,给规模足够庞大的人类基因种群以生命的归宿和信仰。它安慰了东方大地上的人民和国家。
今天,最好的汉学研究不在中国,而是在日本;把汉学传统发扬光大也不在中国,而是在韩国;最好的汉史学家也不在中国,而是在美国。
当代汉语缺乏顶尖的学问来提升,中国人的汉语表达能力也在退化。在国外,有3000万人学习汉语,有100多个国家的2300所大学开设了汉语课程;与此同时,复旦大学的中国学生在汉语言文字比赛中败给了留学生,参加三年前广东高考的1万考生在文言文翻译、10万考生在造句题上都得零分。
当汉语踌躇满志地出门远行之时,我们是否打算让英语来替我们看守家门?
三年前,北京高考作文题目是《说“安”》,在许多人赞扬这个题目出得好并往“和谐社会”的大帽子上靠时,也有来自编辑家不同的声音出现。一位多年从事编辑出版的人士说,“安”是个词素,不是词,词素只有与另一个词素组合起来才有意义,比如“安全”、“安定”等等。他愤愤地说,说“安”我还可以说成是“安全套”啊。
难道不是汉语教育出了问题?复旦大学的一次汉语比赛上,让外国留学生拿了冠军,这只能说明,人家在某种程度上比我们更精通汉语。这把中国人惹急了,可那是你自己不争气。
面对这一汉语教育与研究的危机,中国人不是没考虑过。三年前中国首次进行了“国家职业汉语能力测试”,虽然,这仅仅是为求职而设立的一个证书。汉语不过关,将会找不到工作。反过来想,要是没有那么多汉语不过关的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中国人找工作还要汉语技能考核,只能说明,在学校所受的教育出问题了。
曾经有这样一件事,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要求自己孩子在家里只允许用英语交流,有一次客人来访,孩子用汉语说了句“吃饭了”,结果遭到父亲一记耳光。孩子因说汉语而获罪。最绝的是,客人回家后还以此为榜样:“看看别人的孩子是怎么学英语的?”
幼儿园都快成双语了,从中学就开始重视数理化,到大学就搞专业了。汉语教育越来越弱势。除非你大学进了中文系,但毕业找工作是个问题。许多人都抱有同样的看法:汉语还需要学,这辈子不都在说吗?甚至于中文系的学生自己也同样认为,大学中文系学得了什么新东西?
正是基于对汉语的优越感,才使中国人的汉语水平日渐滑坡。学者薛涌去美国学习之前,曾经想当然地认为,对于中国研究,美国学者肯定比中国学者占有的资料少,他们的长处应该是理论上的。但他随后就发现错了,美国人占有的资料远远超过了中国人的想象。
最好的汉学研究不在中国,而是在日本;把汉学传统发扬光大也不在中国,而是在韩国;最好的汉史学家也不在中国,而是在美国。汉语言的版图重心正在漂移。
中国人从未想过向汉语说道歉,也没有什么负罪感。对汉语的认识上,也有三派观点:一派认为,汉语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语言,这是汉语优势论;一派认为,汉语不如其他民族语言,这是汉语劣势论;一派认为,汉语与其他语言各有优劣,这是汉语中庸论。
学者毛喻原是汉语劣势论者,他著文《论汉语的险境和诡谬》,称“如果不改变汉语精神意旨的方向,不变换它思想语用的策略,不替换它生物位格的定势,那么,它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他认为这种悲惨在于:仅在汉文化的生活圈子内,它才可能成为一种大语种;而就世界文化传统的大范围而言,它最多只能算作是一种标准的少数民族语言。
而大部分人都只是混混沌沌,用世俗的方式过日子说话去。或者,干脆把汉语作为一门“游戏”,文字游戏、网络游戏、语言暴力皆这样产生而来。从不会说话到有话不好好说,一个人一辈子的光阴就过去了三分之一。专栏作家伊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说都不会话了》,痛数当今话语恶俗病症。
美国人曾经对自己的语言痛下治手,发起了“只学英语运动”。20世纪50年代前苏联人造卫星上天,给美国造成巨大震动。当时的美国教育界面对“彼得上天了,约翰怎么办?”的严峻形势,提出了对教育现状进行全面改革的主张。“改革”造成的后果是灾难性的。由于只强调把自然科学知识教给学生,而忽略了语文基础知识的学习和基本写作技能的训练,许多学校甚至停止了传统的语法课、文学课、作文课,导致整个美国语文教学质量严重下降,学生语文水平之低,写作能力之差,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语文教师郑北京撰文介绍说,当时,在语文方面,有2300万美国人是半文盲,他们阅读能力低下,只能读一些诸如招牌、商标上最简单的文字;入学的大学生几乎不能写一篇通顺的文章;商业部门抱怨年轻人连一张申请卡都不会填;全国性的报纸杂志不敢录用30岁以下的人做编辑,因为他们的语法可能一窍不通;受过高等教育的经理竟写不完整一张便条;政府的许多雇员乃至科学工作者都须补习写作——其实,这同样是当今部分中国人面临的状况,因为广大农村有相当多的未脱贫族,原因则是受不到良好教育。
美国教育官员尖锐指出:我们的问题不是没有培养优秀的作家,而是没有把普通民众的写作水平提高到可以胜任一项工作的程度。一场“写作危机”跨时20年,荒废了几代美国人的学业,整个美利坚共和国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但美国人是认真的,也是务实的,提出了“语文教育回到基础去”,从此美国的基础教育水平有了明显提高。
郑北京最担心的是,中国的母语教育是否未引起重视呢?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汉语的疲软、危难和机缘。任何汉语世界小众里的事件,只要它跟汉语思想的时代精神相关,就能够迅速地为公众瞩目。
“假日经济”、“中国人的权利”、“胡温新政”、“亲民善治”,等等,这些民生民权一类的新词牵动了一个民族的神经,因为它关乎我们的现代转型能否完成,我们的生命状态能否走向完善。足够多的媒体把汉语的当代教化现状报道出来了,网络媒体的介入,甚至使高考语文成为我们评议的热点之一,因为它联系了我们的青春少时和民族社会新的人类,它联系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但遗憾的是,汉语跟它的世界一样仍处于不确定的状态里,无论对汉语的历史,还是对汉语的当代和未来功用,我们都缺乏最低限度的共识。这导致今天的我们仍在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自傲中受尽煎熬,我们要么骨子里殖民,要么骨子里夜郎,至小的螺蛳壳做成至大的道场。
这种遗憾首先是来自现代汉语世界的遗憾,历史学家和改革家们都同意,这一遗憾是“全面滞后”的等义词。由西语开启的伟大的现代转型,将一切语言纳入其中,比较、服务、属人,汉语世界的生存和发展状态,一再证实了“因信称义”、“因名称义”的虚妄,它倒是坐实了“语言为存在之家”的品质。
无论汉语曾有怎样的辉煌,如果我们不能激活这一语言,不能使这一语言温暖人、关怀人、洞明人生世界,汉语就仍只是一种死去的语言,至多是一个小语种、一种方言。人们会像弃置旧衣一样弃置汉语,人们不会再以汉语为思维血脉和精神指向。汉语在东方就会失去至尊地位,会有“新东方”和新人类来回应世界的发展,来命名世界。我们的汉语在今天遭遇的正是这样的尴尬局面。
文明的现代转型首先在于语言的自新,中国的现代转型已跨三个世纪,最近的一次冲刺也有近三十年,汉语却少有在文学、哲学、历史学、法学、心理学等诸多领域实现关怀。汉语世界确实处于变动之中,未来和现在的一切都不确定,有待探索。但汉语少有探索。直到今天,我们仍不清楚,我们的祖国和母语在文明世界里的真实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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