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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明:乡土中国叙事的终结——评贾平凹《秦腔》

http://www.zwkao.com  2008110100:12   左岸文化网

  

陈晓明

 

贾平凹的写作一直是当代文坛关注的重点,90年代上半期因为《废都》而引起强烈的争议,同时也创下中国小说销量之最。这位被誉为中国纯文学最后的大师的人,同时具有强大的市场号召力,这可能不仅仅是《废都》创下的品牌效应,还有他的作品独具有的意味。《废都》恰逢其时又生不逢时,那是中国人的欲望开始有效解放的时期,同时又是中国文学正迈开步伐走向市场的时期,这二方面都使《废都》轻而易举就占据人们的欲望的想象,并且占领图书市场。在文学界最大的盛典狂欢节上,批评界无法参与这个节日,它只能以强烈的不满来表达拒绝,蔑视市场,嘲笑大众的欲望,这是90年代中国批评界别无出路的选择,贾平凹与《废都》一道承担了历史贬值的债务,除了以罪与罚的形式填平历史鸿沟外,同样也别无选择。随后,贾平凹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但批评界的反应一次比一次淡漠。整整10年过去了,贾平凹以封笔的威胁来警告文坛,出版了他最后的长篇小说《秦腔》,这使批评界不得不严阵以待了。

 

《秦腔》出版一个月,据说销量就近20万册,销量虽然不能成为衡量作品价值的准绳,但显然这部作品在市场受到比前几年热烈得多的欢迎。《秦腔》的封底做的宣传语录写道:当代乡村变革的脉象,传统民间文化的挽歌,这是晓之以理;还有这样的句子:魔幻笔触出入三界,畸形情恋动魄惊心;四稿增删倾毕生心血,一朝成书慰半世乡情。不排除是出版社造势作的宣传词条,但也有可能道出贾平凹写作这部作品的真情实感。

 

这部作品凝聚了贾平凹对当代乡土中国的理解。乡土中国的历史与文化发展到今天正在经受着深刻的裂变。在中国社会全面走向脱贫致富的历史进程中,乡土中国也在遭受着种种的困境。三农问题比任何时候都变得突出,因为乡土中国与新新中国高速发展很不相称,与城市的繁华盛世场景更不相称。年轻一代的农民涌向城市,土地荒芜,偏远的农村只剩下老弱病残无人料理……。中国几千年文明建立在农业的基础上,即使是毛泽东时代,也是以农业为基础,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也离不开农民积极参与和新农村的繁荣昌盛。但这一切现在变改了,在中国参与全球化的资本和技术的角逐的伟大的历史现场,农民和农村被边缘化了,农村在萎缩——主要的是在精神上的萎缩。这意味着中国几千年的社会性质、文化传统价值发生了根本改变,也意味着中国曾经进行的社会主义农村改造运动的遗产也无法继承。贾平凹以小说叙事的方式,最彻底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更重要的是,他以文学的方式,以他的独特的文学表达方式表现了当代——也就是后改革时代中国农村的存在状况,也是后改革的文学对乡土中国直面的表现。

 

很显然,贾平凹的小说叙事方式使我们不得不面对中国乡土叙事的主流历史,这个历史构成了中国现代性文学叙事的主导方向,从五四启蒙文学转向革命文学,也就是从五四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文学转向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而中国的革命主要是农民革命,农民——也就是乡土叙事成为中国革命文学的主流,成为中国当代社会主义文学的主导方向。现在,这样一个源远流长的历史,这样一个主流的历史,遇到了挑战。贾平凹以他的方式,写出这样的乡土中国历史叙事终结的现场。

 

首先是乡土中国历史的终结。清风镇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小说描写了清风镇在后改革时期面临的境遇。随着改革的深入,中国城市建设步伐加快,大量需求农村劳动力,而农村和农业遭遇冷落,农民工大量涌向城市。小说当然不是报告文学作品,贾平凹是从清风镇的日常生活入手,一点点呈现出生活的变化。揭示出乡村中国传统的生活形式的改变,乡村生产和生产关系的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和心态的改变。最鲜明的变化体现在夏天义为代表的老一辈的农村干部向年轻一代的君亭和上善这样的干部的变化。夏天智为代表的尊崇传统秦腔戏和传统文化的这代人也逐渐老去和死去。夏天义和夏天智以及夏家的四兄弟都死去了,现在年轻一代的农民以及农村干部,他们根本不同的方式在推进农村的历史。但这种历史与传统中国乡村,甚至与社会主义总路线时期的中国乡村都很不相同。历史在改革中断裂了,或者可以说终结了。君亭做的一套完全是市场化的方式,也是媚上的工作作风。但小说并没谴责和批判君亭这样的年轻一代干部的意思,只是写出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在官场的表现,他们领导农村扩大再生产的方式。他要办市场,在为乡村致富找到道路,他要在干旱季节找来水,找来电,他采取的方式都很独特,他有办法摆平他们。他也偶尔吃喝玩乐,但并不过分。他也有权力斗争的诡计,秦安就是他整垮的,但却不露声色。他可以说是勇于开拓,与时俱进的农村干部。秦安则跟不上时代,结果患病。小说的本意可能是要写出好人偏偏没有好报,但客观实际的效果则是写出,秦安这样老实忠厚的干部却不能适应形势,只能被淘汰。既有惋惜,也有无奈。显然秦安的形象表达了对当今农村历史走向的批判。秦安的悲剧就象是夏天义的历史再也无法承继,传统中国乡村和社会主义总路线的乡村都终结了,君亭们开启的是什么样的乡村的未来?贾平凹显然表达了迷惘和疑虑。小说的叙述视点是由引生这个半疯子作出的,而且引生在小说的一开始就自残阉割。从他的眼睛看到清风街的历史是衰败的历史,一如他的命运遭遇,是被阉割的,是无望的自我阉割的历史。这样的视点本身表达了对历史的无望之情。

 

这部被命名为《秦腔》的小说,更为内在的是表现乡土中国文化想象的终结。秦腔是传统文化及其价值的象征。清风镇民风纯朴,本来安居乐业,热爱秦腔,民间艺术应有尽有,这里的人虽然生活于贫苦之中,但有厚实的文化底蕴,他们坚韧而乐观。然而,现代性的进向使秦腔难以维持下去。白雪这个美丽的女子作为秦腔的代表,她的遭遇本身是传统中国的文化价值的失败写照。新一代的农民陈星已经不会唱秦腔却会弹吉他,秦腔迷的夏天智的孙女翠翠却迷上弹吉他的陈星。夏风这个从清风街出来的知识分子,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要把妻子白雪调到省城妇联去。依然在艰难地坚持唱秦腔的白雪,只是到四邻八乡的红白喜事上去唱咏,更多的情况下是到丧事上去歌唱。这是个绝望的讽刺。后来白雪生下一个残疾儿,它隐喻式地表达了白雪的历史已经终结,民间艺术的纯美只能产生怪胎,不会再有美好的历史的在延续。

 

当然,从小说艺术的角度,这部小说在艺术的贡献是颇为独特而且很有力量。它的叙事方式本身表达了乡土美学的终结。这部小说采用的视点是引生这个半疯子的视点,这个视点不只是看出乡土中国历史的破碎和衰败,同样重要的是,这个视点表达了对中国主流的乡土叙事的拒绝和逃离,甚至非常尖锐地表达了乡土美学想象的终结。叙述人引生的自我阉割是个叙述行为的象征,只有去除个人的欲望,个人话语欲望,才能真正面对乡土中国的生活(当然也可能是对《废都》的遭遇的愤怒,他干脆上来就自我阉割,使欲望不再有真实的行为)。秦腔的失去就象美的失去,就象是白雪这样一个乡村美人不能再生产的,只能生产畸形儿,这是个终结的美丽的传统的观世音。贾平凹也一定在设想,文学写作本身,文学乡土中国的书写,也不再有美的存在,正如他对秦腔的叙述构成自我博弈一样,他的写是对自己的书写的书写,这样的书写是对乡土的绝命。大地母亲已经长歌当哭。这也同时对中国文学的挽歌。无法再有健全的子嗣。

 

小说的阉割是一个象喻,引生作为一个叙述人过早地自我阉割,他不只是阉割了自己对白雪的欲望,也阉割了对历史倾诉的欲望。他只是看到乡村的日常生活,这里只有平凡的琐碎的生活。贾平凹不再虚构历史,不再叙述宏大的合乎历史目的故事,这里没有剧烈的历史矛盾,也没有真正的深仇大恨,只有人们在吃喝拉撒。小说的叙事主要由对话构成,这是对宏大叙事最坚决的拒绝。这里到处都是人,并没有主要的人物,没有戏剧性冲突。这是对资产阶级现代小说的彻底背叛,资产阶级现代小说是以情爱为主导,以人物性格发展和命运变异为线索,小说经常是在独处的空间,如客厅和卧室,或者大自然的野外,那种小说的空间总是有一种整洁和安静的气氛。但在贾平凹这里,到处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众声喧哗,杂语纷呈。一会儿是说陕南土语方言,一会儿又是唱秦腔。引生这个孤独的视点却从来不会透视人的内心,现代主义的小说则是以叙述人引生的视点看不到历史的连续性,看不到生存的意义。只有生活在流动,只有人们在活着。与其说引生躲在一边在看,不如说他躲在一边在听。这么多的对话,几乎全是对话,这是反叙事的小说叙述,是没有叙述的叙述。这是听的小说,就象生活本身在场一样,生活以其存在在表演,生活就是戏剧本身。就是秦腔,这是唱出的小说。

 

因为引生的半疯颠状态,他经常陷入迷狂,在迷狂中他最经常看到的是二个人,一个是他父亲,另一个是白雪。在一次实际中也可能是迷狂中,引生又见到白雪,这是一个精彩且惊人的细节,引生与白雪在水塘边遭遇,引生掉到水塘里,而白雪给引生放下一个南瓜。引生抱起南瓜飞快地跑回家里,把南瓜放在中堂的柜盖上,对着父亲的遗像说:爹,我把南瓜抱回来了!我想,我爹一定会听到的是:我把媳妇娶回来了!引生开始坐在柜前唱秦腔。这些叙述,把日常生活的琐碎片断与魔幻的片断结合在一起,使小说在日常生活的场景中,也有飞扬跳跃的场景。这个叙述人引生不再能建构一个完全的历史,也不可能指向历史的目的论,它只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贱民的生活与一个疯子的迷狂想象。

 

  乡土美学想象的终结也就是乡土历史的终结,乡土历史说到底是乡土叙事的历史,是乡土的叙事历史。贾平凹并不是一个有政治情结或对宏大历史特别反感的人,对于他来说,回到乡土生活本身可能是他写作的一种本真状态。如果说有一种乡土叙事,那么就是贾平凹的这种叙事莫属了。乡土中国在整个现代性的历史中,它是边缘的、被陌生化的、被反复篡改的、被颠覆的存在,它只有碎片,只有片断和场景,只有它的无法被虚构的生活。乡土中国的生活现实已经无法被虚构,象贾平凹这样的乡土文学最后的大师也已经没有能力加以虚构,那就是乡土文学的终结,就是它的尽头了。《秦腔》表达的就是它的挽歌,就是它的最后一次的虔敬。从此之后,人们当然还能以各种方式来书写乡土中国,但我说的那种最极致的,最畏惧的和最令人畏惧的写作已经被贾平凹献祭般地献上了,其他的就只能写和重复的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