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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莎士比亚,最令人感慨的就是英美人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和做法。莎士比亚在西方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这么高,真的可以跟《圣经》相提并论。而且他们并不仅仅是在讲坛上讲讲这位古人,而是让他活在舞台上,活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莎剧的有利条件是,它们的内涵中本来就有强烈的现代性,情节、语言都不用怎么改动,就可以穿上现代服装来演,甚至还有穿未来服装的。我们自己的古籍能不能也这样活起来呢?这就要花更大得多的努力,要精心挑选、改编、重写,但未必不可能,这样,我们的古人地下有灵,相信也会乐观其成。
第十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开幕了,林兆华、濮存昕合作的《哈姆雷特》引人瞩目;不久前,我在第20届开罗国际实验戏剧节当评委,也看了莎士比亚的好几部戏。国际戏剧节好像总是少不了莎士比亚,四百多年来,莎士比亚的戏剧在世界各地反复上演,经久不衰。
我手里的一本书,是波兰学者扬·考特的莎士比亚评论集;当今世界最有影响的导演、1960年代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艺术总监彼得·布鲁克,就是受了这本书的影响,导出了他的成名作。这本评论集叫什么呢?《莎士比亚——我们的同时代人》,可谓汗牛充栋的莎剧研究著作中最好的一个标题了。
莎士比亚对今天的中国有什么意义呢?近年来,因为央视的《百家讲坛》,我们从中国的古典里找到了很多很有价值的经验教训;莎士比亚的著作也可以这样来看。莎剧是人类社会的百科全书,西方人甚至认为是世俗的“圣经”。有趣的是,中国的“四书五经”本来就是世俗的,教导我们如何做到社会和谐,但《三国演义》等作品却往往充满了太多的勾心斗角。这也许就是辩证法吧,和谐与勾心斗角综合成了中国的文化。而莎剧两面都有。莎士比亚写了很多宫廷斗法的故事,但他又很有现代性,这一点他和与他同时代的中国戏曲家汤显祖很不一样。《牡丹亭》是中国古代最好的剧本,是博物馆里非常精美的艺术品,但能否想象《牡丹亭》的故事发生在现在,演员穿连衣裙、夹克衫上场呢?如果这样,观众恐怕要笑了。杜丽娘的故事只可能发生在古代,不能用现代性的视角来要求它。但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大都可以让演员穿现代服装演,在英美世界甚至连台词都不用改,观众观看演出,感觉那些故事就如同发生在今天一样。
一、《哈姆雷特》的人文主义内核
我们首先来看《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最有名的中译叫《王子复仇记》,这个翻译有问题。这部戏是莎剧中最长的,不删要演五个小时,但如果仅仅是复仇的话,根本不用那么长。哈姆雷特在外国留学,家里出事赶回来,看到父亲的鬼魂,鬼魂明确告诉他:我是被你叔叔克劳狄斯害的,你要为我报仇。如果哈姆雷特马上就去报仇,这个戏15分钟就可以结束了。因为他并没有障碍,他叔叔并没有防备他。要复仇,上前一剑就可以刺死他,然后宣布为什么杀他,因为哈姆雷特是正宗的王位继承者。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悲剧了。莎士比亚这个戏的特点,就在于哈姆雷特不复仇。为什么不复仇呢?历来有种种说法,比较有名的一个说法就是,哈姆雷特性格犹豫,到此时他还在犹豫。其实,当过演员和导演的人都知道,让一个演员到舞台上去演“犹豫”是没法演的,他必须要有动作。为什么犹豫?一定要找出它背后的动机。犹豫什么呀?导演会说,回去想好了做什么再来。也有人说,还犹豫什么啊?你父亲说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还不行动?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解释,说哈姆雷特有“恋母情结”,他恨他的叔叔,按理说恨他就应该杀他,但是他在潜意识里又害怕,害怕一旦杀了叔叔以后,自己就要取代他,就要钻到母亲的床上去。这太可怕了,所以就犹豫。这一说法比单纯说犹豫更实在一点,也有很多人不同意,因为“恋母情结”是不是那么普遍,特别是在这个戏里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不少人有不同的看法。
哈姆雷特到底为什么不动手呢?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把人的生命看得极为重要。任何人都不能随随便便被消灭。对他父亲的鬼魂所说的话,他必须反复求证,才能决定是不是要依照他的话去杀人。所以,他先是装疯卖傻来掩饰自己的怀疑,他去试探母亲,还请戏班子来演一个谋杀戏给叔叔克劳狄斯看,他要“测谎”。可惜,一旦“测谎”成功,克劳狄斯也就看穿了他的动机并先发制人,从而导致了最后的悲剧。这样解释,可能接触到了莎士比亚戏剧中最重要的内核——人文主义,到今天来看,这一人文主义的内核依然极富价值。
可以拿中国的一个讲复仇的戏《赵氏孤儿》与《哈姆雷特》做比较,因为《赵氏孤儿》的情节跟《哈姆雷特》类似,主角都是皇家孤儿。赵氏孤儿才半个月大,哈姆雷特则已经成人;剧中的仇人在弑君之后,都把孤儿认作养子。在《哈姆雷特》里,鬼魂要他去复仇,他老是下不了手,他的主要动作是求证。而在《赵氏孤儿》里,一连串的人为了保护孤儿,或者自杀,或者把自己的儿子交出去送死,没有人有丝毫的犹豫,所有人的生命都比不上那个还没有思维能力的皇室后裔,现在我们把这说成愚忠。《赵氏孤儿》是传到西方世界的第一部中国剧本,法国思想家伏尔泰读了之后很感兴趣,将它改写成《中国孤儿》,里面有一个重大的改动:当程婴要把自己半个月大的婴儿调包交出去送死的时候,他的妻子不同意了。程妻说,为什么要把我儿子的命送掉去保他们?她的话,不像是中国古代传统女子说出来的话,其中蕴涵着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同等价值的含义。这样的概念,其实在古代中国人那里是不会有的。伏尔泰的这一改动,表明他用人文主义思想质疑了中国经典里的一个根本性主题。《哈姆雷特》里有一段台词是大家经常引用的,被看成是文艺复兴时期人的意识觉醒的典范;哈姆雷特说:“人是多么美妙的杰作,崇高的意识、无限的能力、优美的仪表,举止好像天使、灵性可媲神仙,他是天之骄子,他是万物之灵。”这段精彩的台词,反映了走出中世纪以后,神权压抑下的人得到解放,正可以用来回答我们前面的问题:为什么哈姆雷特在复仇之时那么犹豫、迟迟不采取行动。原因无它,就是因为“人是多么美妙的杰作”,不仅他自己如此,所有人都如此,任何人在可能要终结他人的生命之前,都必须三思而后行,都必须找到足够的证据。
这一理念,近年来在中国社会也被广泛接受。现在,我们国家对死刑的判决越来越慎重,前不久最高人民法院收回了死刑复核权。这一审慎态度,体现了对人的生命的尊重,和《哈姆雷特》内含的人文主义精神是基本一致的。
二、莎士比亚戏剧的现代性
在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里,麦克白是一个将军,很受国王的器重,他在路上遇到三个巫婆跟他说了三个预言,说他将要成为国王。他的野心就上来了,但还是有所犹豫,因为自己成为国王,就要杀掉现在的国王,而国王毕竟对他非常好。国王得知麦克白得胜归来,前来慰问,住在他家。麦克白的老婆心狠,说巫婆的预言很对,一定要杀掉国王。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把国王给杀了。此后就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场景:杀人以后,他们总觉得手上粘着血,洗也洗不掉,杀人者从此不得安宁。一幅当年的木刻画呈现了这一悲剧中的场景:其中站着的那个人事实上是被杀掉的国王的鬼魂,他在麦克白的宴会上出现,但只有麦克白一个人看得到国王的鬼魂,周围的人全都看不到。上海一个非常好的京剧《曹操与杨修》中的一些情节与此很相似;曹操杀了一个人以后一发而不可收,但是他以后经常会看到被杀者的幻影,灵魂从此永远不得安宁。
《哈姆雷特》和《麦克白》这两部莎剧在中国现代史上起过很有趣的作用。上世纪初,中国最早上演的莎士比亚戏剧中,有过两部戏共用同一个名字的现象,两部戏都叫《窃国贼》,但一部改编自《麦克白》,一部则改编自《哈姆雷特》。为什么都要用《窃国贼》这一名字呢?因为那时候袁世凯称帝,人们要借助戏剧来影射这个“窃国贼”。那个时候,中国的戏剧家可能都还没有读过莎士比亚的剧本,但是有个不懂英文的林琴南翻译出一部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戏剧人看了之后觉得很有趣,把它改编成剧本上演。他们根据当时中国社会的需要,从中找到了很多有用的素材。如果从汤显祖那里找相应的剧情来影射“窃国贼”袁世凯,也许永远也找不到,这个时候,莎士比亚戏剧的现代性就起了作用。
根据莎士比亚戏剧故事改编的中国戏,在20世纪初期上演了不少,包括《威尼斯商人》,中文名字则改为《女律师》。律师在中国大概是近一百年才开始出现的新职业,但这一职业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就有了,所以,三四百年前的剧作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非常具有现代意义。
我们再来看看莎剧《李尔王》。《李尔王》的故事似乎很荒唐:老国王只有三个女儿,他一开场就同三个女儿说,我要退休了,把国土分给你们吧。两个女儿甜言蜜语骗了他,小女儿考狄利娅说了实话。老国王觉得小女儿不爱他,就把国土分给了两个说假话的女儿。结果,两个坏女儿很快就变脸,老国王落得很惨的结局,一个人在暴风雨中孤苦伶仃。很多人对这部戏提出过质疑——当莎士比亚的地位还不是那么高的时候,质疑者说这部戏不可信,因为国王一开场就莫名其妙地要放弃自己的王国,显然没有动机。波兰学者扬·考特对《李尔王》作过一个独特的解读,让彼得·布鲁克大开眼界。考特是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存在主义思想来解释李尔王的,在他看来,李尔王一开场就要把王国分给自己的女儿,是想一开始就提供一个情境,在这一情境当中,各种各样的人都会展现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来。考特在分析李尔王的时候,还出人意料地把当代剧作《等待戈多》揉进去。《等待戈多》和《李尔王》会有什么关系呢?他注意到一场关键的戏:李尔王一个人在空旷的原野上哭天喊地,身旁只有一个忠诚的老臣,他们在等待什么呢?似乎也是在等待上帝的救赎,但是并没有什么上帝来救赎他们。扬·考特把非常当代的哲学思想和当代的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同四百年前的莎剧《李尔王》联系在了一起,看到了其间共通的地方,这也正是莎剧《李尔王》所具有的普遍性意义。布鲁克读到考特的这篇文章后,在排演《李尔王》的时候,就把这一思想贯穿进去。一直到现在,布鲁克1960年代排演的《李尔王》仍然是世界演出史上的一个经典。
三、对弱势群体的同情
莎士比亚最有名的喜剧是《威尼斯商人》。这是一部有争议的戏,有人甚至说它丑化了犹太人。但这种解读就像把《哈姆雷特》译成《王子复仇记》一样,也是过于简单化了。《威尼斯商人》并不是一部简单丑化犹太人的戏。历史上,犹太人备受基督徒迫害,常常流离失所。基督教规定借钱给人不可以收任何利息,所以基督徒都不放债;而犹太教徒没有这样的限制,他们可以放债从事金融活动。在《威尼斯商人》一剧中,夏洛克借了
前不久,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来华演出《威尼斯商人》,在戏中,夏洛克下场以后本来已经没有戏了,但他到了后台还是传出一声非常痛苦的嚎叫——要知道,让他改变信仰也许比杀了他还可怕。应当说,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描绘了一个人们不喜欢的形象,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对犹太人还是给予了尽可能的同情。那个时代,英国的犹太人几乎已经全部被驱逐出境了,但莎士比亚认为,像原来的故事素材那样对待犹太人是不妥当的,他必须为这一弱势群体说话。有一点要说明一下:莎士比亚的绝大多数剧作都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原创,而是后来经过改编的,只是原作的水准跟莎士比亚改编的剧本不可相提并论,所以并没有人提出要为那些原作者打抱不平。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一剧中为夏洛克写下了一段经常被人引用的话,看看这段话,就能体会到他对犹太人是什么样的态度:
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是用刀尖刺我们,我们不也会出血吗?你们要是挠我们的痒痒,我们不也会笑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也会死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难道我们不会复仇吗?
读到莎士比亚写下的这段话,特别在看到戏剧的结局后,我们应该是会大声叫好,并且对犹太人多一份同情之心的。
莎士比亚戏剧《奥赛罗》中的黑将军,也有类似的苦恼。奥赛罗当上头领后,娶了美丽的白人妻子,但他还是孤独,感觉很不安全,最后也逃脱不了悲剧的结局。莎士比亚把这样的人物作为主角,给予他以同情,这在那个时代的白人剧作家中属于难能可贵的。因此,《威尼斯商人》虽然被称为喜剧,但同样会让人思考很多,是一部非常严肃的喜剧。
对莎士比亚,也有很多人提出了批评意见,特别是现在的女性主义者批评更多,在他们看来,莎剧中的绝大多数角色都是男性,女性角色非常少。《哈姆雷特》的几十个角色中,只有两个是女性,即妈妈葛楚和女朋友奥菲莉亚;在《麦克白》中,只有麦克
在《第十二夜》里,女扮男装贯穿了全剧。其中的故事同中国的花木兰有点像:一个女孩子去闯天下,为安全起见穿上男装,给人当了跟班。男主人一点也没想到“男跟班”心里爱着他,派她去给
四、莎士比亚属于全人类
莎士比亚的戏剧有高深的,也有通俗的,可谓雅俗共赏,是属于全体老百姓的。虽然他的剧团叫张伯伦爵士剧团,伊丽莎白女王也常来看戏,但他的戏并不把普通老百姓排除在外。不像中国古代,慈禧太后看戏的地方,老百姓是绝对混不进去的;莎士比亚的戏,普通老百姓和宫廷里的人都可以看。这一传统到了现在,在很多英语国家里更为发展了。
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都有很多莎士比亚戏剧节,有些还成了长期的剧团。美国就有上百个莎剧节,最早出现在纽约,开始于1950年代的公园巡回免费演出,因为做得好,老百姓支持,政府也支持,在中央公园专门拨出了一块地。中央公园是纽约这座城市的“绿肺”,一百多年前就定下规矩绝对不可以再造房子,但在1960年代为莎剧节破了例,盖了一个永久性的剧场,虽然是露天,占地可不小,有两千多个座位,每年暑假都在免费演出莎剧。政府还给了一栋曾是公共图书馆的大楼,做成大小四个剧场,这样就可以常年在室内剧场演出。纽约莎剧节成了全美最有影响的非营利性剧院,又名“大众剧院”,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了任何一个百老汇剧场。他们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还搞过一个“莎士比亚马拉松”,六年里把全部莎剧演完,每年六出,每出戏至少有两个好莱坞一线明星出演。这些明星演莎剧,一星期只有几百美元车马费,但还是纷纷前来要角色。他们不想只是被人看成是电影明星,演过莎士比亚——特别是在这个剧院演过莎士比亚,就能成为公认的艺术家了。如此高水平的演出,只要是暑假在公园演出,一定免费,所以一票难求。我曾经在那里的草坪上排了整整半天的队。在中央公园草坪上排半天队,等待取票晚上看戏,已经成为纽约一景。除了纽约,美国其他城市也有各种层次的莎剧节。政府在设施上给一点帮助,经费主要来自私人捐助和基金会。老百姓把莎士比亚看作必不可少的文化修养,尽管莎剧的语言现在的英美人也不能完全听懂,很多人会在看戏前拿着剧本去,一边野餐,一边预习一下,然后再看戏。
讲到莎士比亚,最令人感慨的就是英美人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和做法。莎士比亚在西方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这么高,真的可以跟《圣经》相提并论。而且他们并不仅仅是在讲坛上讲讲这位古人,而是让他活在舞台上,活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莎剧的有利条件是,它们的内涵中本来就有强烈的现代性,情节、语言都不用怎么改动,就可以穿上现代服装来演,甚至还有穿未来服装的。我们自己的古籍能不能也这样活起来呢?这就要花更大得多的努力,要精心挑选、改编、重写,但未必不可能,这样,我们的古人地下有灵,相信也会乐观其成。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再多演些莎士比亚,而且让莎剧中的人物穿上中国服装来演,相信莎士比亚一定也会高兴的。
讲演者小传
孙惠柱
1951年生,1969年下乡,1977年上大学,上海戏剧学院硕士,美国纽约大学博士。在北美四所大学教授世界戏剧及编剧、表演、人类表演学十年,任博士生导师,并任导演,1999年回国,现任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副院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剧协戏剧院校亚太局主任;《戏剧艺术》主编,纽约《戏剧评论》特约编辑,英国《戏剧及表演研究》顾问编委。剧作有《中国梦》、《挂在墙上的老B》、《明日就要出山》、《神仙与好女人》、越剧《心比天高》等,曾在中、美、日、新加坡、挪威演出。近著有《第四堵墙——戏剧的结构与解构》、《谁的蝴蝶夫人:戏剧冲突与文明冲突》等;130余篇中英文论文发表于中、美、加、英、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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