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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苏
去年深秋,阎连科倚靠在沙发上,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我下一部小说叫《回家》,还有三四天就写完了。这部作品有对知识分子多余性、懦弱性的嬉笑怒骂。我经常说的‘闲余人等’,有点钱,有点闲,有点多余,这里面也包括了我自己。”
阎连科曾连续几年琢磨着“回家”,落叶归根,回老家打发余生。五十知天命,他总结说:“我的前半生是如此的没有意义,就觉得不到20岁便出来闯荡人生,30年的奋斗除了收获一身的疲惫和疾病,其余一无所获,只剩下那些招惹非议的文字。”
他坐在饭桌前,悠然、沉默地享受妻子做的河南蒸面。憨实的儿子陪在身边,也像他那样细嚼慢咽。“我这一生要感谢一个人,张抗抗。她在1975年写过一篇小说,《分界线》。”张抗抗凭借这篇小说,从一个北大荒的女知青,一跃调到了哈尔滨。“这使我茅塞顿开,原来写小说就能离开农村了,就能进到城里了。从此我就开始学写小说。”
在与文学评论家张学昕的对话中,他形容家乡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因为饥饿,扯着母亲的衣襟哇哇大哭;为了一元钱的学费,母亲塞给他一篮玉米,他执拗地拒绝上街叫卖,招致一记耳光,“滞留于灵魂深处”。
1979年,阎连科发表了严格意义上的处女作——《天麻的故事》。等到1982年,文学的功能在他这里“升华”了——“我几乎是毫不犹豫、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把写作的目的‘升华’到了成名作家。”
为了追风,阎连科一口气创作了他的“东京九流人物系列”、“瑶沟系列”、“和平系列”。“几条线同时出击。不细想,不修改,写了就发。弄得几年下来,满天下的杂志上都是自己的小说,如‘劳动模范’一样。”事实上,这是对创作的一种伤害:10个中篇,讲述同一个故事;10个故事,塑造了同一个人物。
寻找土地,为自己而写作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原所长刘再复,记述过这段时期的阎连科:“由于过度疲劳,年纪轻轻就得了腰椎病,不能在桌前写,最后只好到残疾人机械厂订了一张特殊(座位半躺着)的椅子,前面固定着一块斜板,稿纸夹在上面,像写毛笔字一样,悬肘写作。”
1991年,一天早晨阎连科起床时,左腿麻木,无法下地。以后相当长的日子里,他都处于半瘫痪状态,无法提笔。
这许是命中注定的转机。他开始翻开以前无心阅读的书籍:托尔斯泰、加西亚·马尔克斯、屠格涅夫……“我才意识到因为写作,断送了我的身体。但是不能写作,我却没有活着的意义。写作早已融入我的生命,甚至是我活着的最重要的理由之一。”
年过三十,阎连科清醒了。他不再是“瑶沟系列”里对自身命运困惑的少年,语言不再重复九流人物的故事,视野也不再局限于军旅中的和平。
他创作了小说《日光流年》。“这篇小说萌动于一次旅行,在火车上听别人说河南林县有一个地方的许多人都得了食道癌,活不过四五十岁。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部长篇小说产生了,所有想了10年、20年的东西杂七杂八地在这一刻都联系到一块了,如一团乱麻在一瞬间理出一个头绪来。从1995年初动笔,到1998年底结束。最初脑子里闪过人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抵抗,至于完成之后,它究竟表达了什么,就不由自己了。”
必须写点什么了
北大中文系教授张颐武说,“阎连科的写作特点是他对农村变化的体验,以及怪诞的想象力。”他更指出,“正因为阎连科无法控制他想象力的井喷,而导致对小说整体结构的失衡。同时,那些具有爆炸性的题材,反而阻碍了他对人性的深挖。”
“文学评论家们会看,不见得会写。我们会写,不见得会评论。”阎连科不动声色地这样评价。
《受活》是他通过梦想走进现实的小说。发表后他接受了“凤凰卫视”的一次采访,节目播出的第二天他接到了上级电话,命令他从军队转业,一偿他长久之“夙愿”。“我是彻底地‘受活’了。”阎连科的面容平和,创作完《丁庄梦》时内心无所依附的痛苦和绝望已荡然无存。
《丁庄梦》始于1996年——艾滋病刚被曝光,他在“民间防艾第一人”高耀洁老人的家中,为听到的一个细节惊悸:“她告诉我,农民当年被采完血后,会因过量卖血而瘫倒一旁。这时,血头就会提着这些农民的双腿,像提只被打死的动物一样上下抖动,等到血走到头上,农民清醒过来后,又会回到地里干活去了。”缄默中他觉得“必须写点什么了”。
从2004年开始,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那个地方”。“回家后,如隔尘世,起码花上一周的时间,才能缓过气来。”
他的老友,《花腔》的作者李洱回忆道:“《丁庄梦》出版以后,他还是经常去。每次回来,情绪都会坏上几天,因为他在村里结识的朋友又死了几个。他向我讲述村边已经连成了一片的坟。他甚至考虑是否收养一个艾滋孤儿。”但与他同去艾滋病村采访的记者,曾在手记中描述了一个害怕与艾滋病人握手,不愿接过病人手中的杯子,每晚要跑回县招待所安歇的阎连科……
“说到底,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抵抗恐惧,大概是我目前写作的原因。少年时候,我曾崇拜三样东西,一是权力;二是城市;三是健康。现在,我为之奋斗的三样东西,都成为了我的恐惧。崇拜权力——40多岁了,回到老家,还害怕我们村村长,老远见了就忙着给他递烟。崇拜城市——在城市的大街上害怕警察朝自己敬礼;躲在小胡同里走路,害怕从小胡同里窜出来一个高干子弟。崇拜健康——偏偏自己一身的毛病,总让你想到残疾与死亡。”
曾几何时,一旦闲静,他就逼问自己写作的意义。“像一个法官威严地审逼一个不能控制自己去偷盗的孩子。也许,那个法官得到他理想的回答;也许,那个孩子被逼问至死,也无法回答自己偷盗的理由。可是,被自己逼问久了,就渐渐明白了一个问题:写作也许是一种对人生的偷盗。也许是一种在死亡的笼罩下,偷盗生命的过程。”
伟大的作品都有种病态的存在
人物周刊(彭苏 张曼):你曾说过,一个在农村长大的人,在城市里无论呆多久,都是找不到根的,现在还这样?
阎连科:我想这种漂泊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它是世世代代从乡村出来的人,都依然或是没有充分表达的一个问题。
我常说,你在这块土地上有没有根,一是看这块土地上,埋没埋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二是看你对这个城市爱恨与否,在这个城市里面,有没有过自己爱的人。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你就和这座城市没有发生根的联系。
人物周刊:你说你见过无数爱情的虚幻,你对那种虚假的爱情反而感到一种真诚,但是对真诚的爱情反而害怕?
阎连科:因为我觉得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塑造那种感天动地的爱。中国人没有那种爱,中国人的爱是柴米油盐。如果生活中有那种惊天动地,感天动地的爱情,就没必要在文艺中塑造和表达。今天这个社会已经无趣到无法想象。大大小小,男孩女孩,包括我的孩子,都不太会信那种所谓真实的爱情。
人物周刊:你在作品中并不吝于对性进行大量描写,你怎样看待性?
阎连科:人是多面性的。我们在白天见到的一个人,是阳光的一面,是看得见的一面。可是夜里,一个人看不见的一面,阴暗的一面,它也是存在的,性就在这里面。它是人性中深具代表的一面。但如果只为了写性而写性,而没有挖掘性后面的内涵,那就十分无聊与浅薄。
人物周刊:你对自己在上世纪80年代纯文学昌盛时期没有形成个人的写作特点,持什么看法?
阎连科:实际上今天所有的作家重新进入文学史非常难,我们谈文学史就是从80年代开始。
我在最初学习写小说时,阅读的都是50年代的作品。生活的环境没有和文学有关的因素,没有任何人能引导,注定我的写作起点非常陈旧非常低下。
读书也是需要机缘的。当我有病,躺在病床的时候,就彻底安静下来了。再去看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胡安·鲁尔弗的《人鬼之间》,就真的看进去了,能感受到了。我的小说的变化就是从疾病和阅读两方面开始。所以我常说,伟大的作品都有种病态的存在。
人物周刊:你觉得今天的读者和作者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阎连科:我觉得写作是与读者战斗。你的小说必须要超出读者的想象,你的想法必须来自于头脑,来自于生存的灵魂,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读者就会抛弃你,或是你会被读者打败。
随着年龄的增长,写作的时间变长,我觉得我写作的疲惫状态已经慢慢来临,有一种瓶颈的刺激,但第一你必须特别忠实于你的内心,第二是必须让内心和这个世界有关系。
人物周刊:到目前为止,你在创作上有没有什么遗憾?
阎连科:最大的遗憾就是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垮了。这对写作的确是一种冲击,文学非常奇特,当你有感悟时,你没有能力去实践了。还有就是浪费掉了一个人读书的最好阶段。如果把身体健康和写作让我选择的话,我一定会选身体健康。
人物周刊:如果不写作,你又怎么改变你的命运?
阎连科:有时我在想,难道真的当了名作家就有意义?在农村,许多人打打麻将、说说笑话、生生孩子、超生两个孩子,我会忽然觉得,他们生命的意义比我一点都不差。
你即便去当个总统,当个领袖,那么你的生命就比一个农民有意义吗?这是不可能的,是我们升华了生命的意义。每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其实都是等同的。我觉得有一大批像我们这种人,对生命的认识既不能达到很高的境界,又落不到地面上,这是生命中最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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